我离家出来学习后,七年没有回老家,但这并未隔断我和家人的联系。我经常和父亲通信,他的来信除简单介绍家人近况外,大多数都是鼓励我好好学习,将来为国家出力。对于我临回国前他受到审查一事,他只字未提,估计是怕我受到不利的影响。当我回到家之后,我才得知这个消息。对于我父亲的这片苦心,我只能表示衷心的感谢。说实在的,如果我事先得知这个消息,我在回国政治学习中,又不知要冒出哪些更加不利于我的“恶毒语言”了。
我这五年的留学生活没有白费,我学了很多东西,打下了很好的基础。尽管受到过一些不太公平的待遇,但都过去了,我从来就没有改变我的初衷,这段留学生活给我留下了美好的回忆。
在苏联待了5年,我的体会是,苏联的轻工业确实不怎么样。去苏联时,中国的女学生带去了一些毛衣,好多苏联女孩子都追着她们,要跟她们换毛衣,因为苏联的毛衣很硬,即使里面穿着衬衫也扎肉。苏联百货大楼卖中国毛衣的时候,队伍从三楼一直排到一楼,这是我亲眼所见的。中国产的毛衣确实很漂亮,也很柔软。苏联重工业很发达,但是轻工业是很糟糕的,农业也不太好。在20世纪60年代的时候,好多苏联人拿着大麻袋到中国来买西红柿,然后再坐飞机回去,因为这边便宜,那边西红柿很贵。
我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到过俄罗斯四次,是为国家海洋局购买调查船而去的。那几次,我真正体会到了当地农产品的匮缺,一把小葱要卖好多钱。其中时间最长的一次,我在海参崴 待了两个多月。这两个多月时间内,我基本上没有见到过绿色的食物,只有土豆、面条、黄油等。那段时间,我们住在船上,有时候,我会借船摆渡到岸上去买点价格昂贵的青菜。回国之后,我们几个人在哈尔滨餐厅里面点了6个菜,一片肉都没有,全是青菜,吃了个精光。1994年7月,我带了5位苏联船员保驾护航,驾驶购买的调查船到广州。我带他们去逛百货商场,他们看到琳琅满目的商品,眼睛都瞪得像牛眼一样的大。中国过去有一句话,“苏联的今天就是中国的明天”,这是我们年轻时那一年代的话。他们来到中国之后就说:“中国的今天就是俄罗斯的明天。”这说明中国在这些年发展还是很快的,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
参加政治学习
去苏联的时候,火车大概走了7天7夜,回国时,我们走了11天11夜,中间在贝加尔湖附近的赤塔(州名,属俄罗斯)下车洗了个澡。当年同时出国的这一千多人,回来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一起回来的。因为在我们回国之前,中苏关系开始恶化,所以毕业的、还没有毕业的留学生统统回国接受教育。毕业生回国接受完政治学习后就分配工作;没有毕业的学生政治学习之后还要再回去学习,但也有一些人没再回去,因为当时有一些敏感专业,苏联不接受中国留学生再去学习了,所以这些人提前毕业了,当然,这是少数的。
回国之前,我脑子里一点也没有想到将来命运会如何坎坷,对未来充满憧憬,只想留学回来好好干一番事业。整个回国途中虽然很艰苦,天气也热,火车里面也比较拥挤,但是我们都很高兴。不想,回来之后,猛地被敲了一锤子。
回国之后,大家集中在北京外语学院,在那里进行封闭式的政治教育。所谓“封闭式”,就是不许跟外界接触,门口有警卫看守。主持工作的是当时的教育部长杨秀峰,他在人民大会堂作了报告,向我们介绍了中国这些年来的进步、政治面貌、经济建设等各方面的情况。然后由清华大学校长、教育部负责人蒋南翔主持政治学习,他说:“你们这些人在国外待了5年,对国内的情况不熟悉,现在给你们提供机会,到北京周边去参观学习,好好认识国内的形势,以便马上参加工作,放下包袱,跟上形势。”这是政治学习的方法和目的,手段是什么呢?“通过参观之后,请大家结合目前中国的情况谈谈认识,把过去在国外的一些糊涂观点亮出来,经过讨论,得出正确认识,以便改正过去一些糊涂的观念,放下包袱,轻装前进。”此外,他还向我们介绍了这次政治学习的政策,即“三不主义”:不打棍子、不扣帽子、不记档案。
参观回来之后,我有些困惑,因为国内的情况跟我以前在苏联时听说的相差太多了。开始的时候,谁也不敢说话,谁也不敢暴露思想。但当我想起“三不主义”,便毫无忌讳地表达了自己的一些观点,后来党支部还在大会上“抓活典型”,表扬我说“林恢勇敢于暴露思想,是好的典型”,使劲鼓励我。现在回想起来,这也许是“引蛇出洞”,我这条“蛇”就这样被引出来了。
我所暴露的思想中,一是批评大跃进中大炼钢铁。那次我到宣武炼钢厂去参观,看到许多人抬着乱七八糟的矿石,放进所谓的高炉,那高炉用砖砌的,也不高。因为我参观过苏联的钢厂,两者对比之下,我对这样“大炼钢铁”产生了怀疑。
我还谈到一件事。从苏联回来时,经过满洲里火车站,满洲里火车站入门处有个高大的毛主席半身石膏像,墙上挂着一幅三四米高的大油画。在满洲里火车站那么小的地方,至少有三四尊毛主席像。我就说:“这么大点儿地方就有那么多毛主席像,以前不是说国内没有个人崇拜吗?”这也是我的一条罪状。
此外,我还说:“农村组织人民公社,说对生产有好处还说得过去,城市组织人民公社干什么?没必要。”结合留学期间留学生党支部在苏联的一些活动情况,我又放炮:“不听党支部书记的话,是不是就是反党?”
以上种种看法,我都用小字报的形式写了出来,贴在墙上。为什么要用小字报这种形式呢?因为这是内部思想沟通的一种形式,不是给外人看的。
两个多月的政治学习中,我受到严厉的批判,四周都是很浓的火药味。我当时想:难道这就叫不打棍子、不扣帽子?对于“不记档案”这一条,我当时并不知道是不是落实了,还痴心奢望领导发善心,真的不记入档案。“文化大革命”期间,有人去查我的档案,然后给我定下了“漏网右派”的罪名,因为我当时写的小字报及党组织的结论都已存入档案了。我被打成“漏网右派”时并不知道档案里面有这些东西,一直到1978年平反的时候,组织上把所有的这些材料,包括北京政治学习的材料、我在“文化大革命”期间写的所谓反省材料、认罪材料,及党组织的一些结论性材料统统交还给我,我才看到。档案里有句话:“这个人政治上不可靠,不得重用。”
1960年的这次政治学习给我留下了一段惨痛的经历,这段时间里,虽然没有肉体上的惩罚,但思想上的批判和斗争不比肉体上的伤害轻。这跟后来的“文化大革命”不一样,“文革”是“不但要触及灵魂,还要触及皮肉”的。
那时候,我与妻子的关系已经明确了。她也参加了批判会,会上,她也不得不发言,她并没有批判我,只是淡淡地说:“既然有这么多错误,以后认真改正。” 虽然她没有明着帮我说话,但是暗地里是支持我的。也就是这个时候,有人找到我妻子,让她与我划清界线,但她还是坚持要和我在一起。
那时,我没法跟别人沟通,也不敢跟别人沟通,我连与妻子都不敢说话,如果说话,一定有人盯梢,他人知道后,她难免也会受牵连。那时候,我该写检讨时就写检讨,该接受批判时就接受批判,该吃饭就吃饭,该睡觉就睡觉,只是巴不得快点结束,可以早点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