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监督厨房的工人,每天都有一位同学任监厨。每人每年大约可以轮到一次,监厨监督工人们称米、称油、称菜、称调料,饭菜做好以后,再监督他们分饭、分菜,要做到分得均匀。监厨则可以在厨房里吃饭,厨工给的菜和饭都稍多一点,这就十分优惠了。
那期间,我无时无刻不感到肚子空虚,星期天回到家里也是缺吃的。偶尔看到石磨上剩得有不多一点麦麸,也像宝贝似的把它扫集起来,用水调成糊,加一点漏糖(糖厂制糖留下的不结块的糖稀),在干锅中(不加油)烙成麸饼,吃起来也十分可口。
乙酉年春节前(1945年),学校放寒假了。在永川附近有家的或有亲戚的同学,都纷纷回去过年了,宿舍里只剩下零零落落十几个人,格外孤寂,格外清苦。看着这一情景,我暗自琢磨:能不能想办法让这些同学过一个比较欢快的年呢?那时我的母亲已去世,继母又没有这样的胸怀,我只有回到家里和我父亲商量。可是我家里也穷得叮当响,好在我父亲能理解我的想法,向富裕一点的亲友借点钱,先应对眼前的急需。
钱借来了,我高兴极了,但又不好让家里的父母来操持,我虽还只是一个16岁的少年,还是下决心自己动手干。我买了几斤猪肉,也买了萝卜、白菜、莴笋等,学着大人那样,做了回锅肉、蒜泥白肉、闷酥肉、米粉肉等四川菜,满满地蒸一甑子白米饭,让大家吃个饱。十几个同学分成两桌,大家都格外高兴,过了一个欢欢喜喜的春节。
8年后,当我大学毕业在上海交通大学进修时,也正值春节期间,我到同班同学郁彭寿家中去看望他时,他还提到了这次会餐。虽说这事普普通通,但给人的印象是终生难忘的。1992年,郁彭寿有机会到了重庆,重访永川,还专门去找我那老家旧居,可是老房子早就拆了。2008年,十六中同班同学余家浚从武汉来北京参加哈军工的聚会,抽空到望京来看我们在京的同班同学,计有张颂甲、王刚、林长治夫妇和我,真是难得。我们利用好伦哥自助餐厅做会场,谈话间,余家浚还回忆到那次春节的简单聚餐会,尽管那已是63年前的事了。
说到北山十六中的食堂,还必须提一提食堂的一大奇观。虽说当时我们吃不饱,但是洗餐具时总还有些许米粒残渣等倒进水沟里,积少成多,足够老鼠饱餐,况且操场南侧就是永川县政府的粮仓,大批公粮存储在那里,鼠患特别严重。那一带本来老鼠就多,下水道一连通,老鼠交通很方便,吃食不愁。老鼠繁殖特别快,长得也特别大,大的有一尺来长,二三十厘米长的老鼠那就太普遍了。
食堂开完饭后,阒无一人,那儿就成了老鼠的天下,几十上百的老鼠窜来窜去,熙熙攘攘,好不热闹。偶尔人去了,群鼠轰拥窜入地沟,吱吱狂叫真会让你吓得倒退。夜里,老鼠还到宿舍里捣乱,同学们年轻,睡得特别深,趁此时机,老鼠在人身上跳来跳去。有时跳得过低,鼠爪划破人的脸,早上醒来才发现脸上莫名其妙地留下几道划痕。最讨厌的是,老鼠还爱啃人的脚后跟的硬皮子,啃成一道一道的深槽,槽里的嫩肉经不起走路时的碰磨,那可把人坑苦了。好在那时还没发生通过老鼠传染疾病的事。
我的老师们
十六中学生的生活虽然过得很艰苦,但是大家学习都很努力。一方面,大家下定了决心要学好功课抗日救国,另一方面是因为我们的老师好。
我们的代数老师钱辉唐就是一个好典型。他教学十分认真,每次一上课,第一句话就是“拿张纸出来”,这就是要测试上一堂课的主要内容,花十来分钟考几道题,既可以了解学生们接受上堂课的情况,也可以调动大家听课的注意力。钱老师看我们的作业也十分认真,每次上课后留的作业往往总有三四十道题,晚上我们总得演算两三个小时。一本《范氏大代数》,我们学得相当透彻,由此,我们在数理方面打下很好的基础。
那时教室里没有电灯,全靠一盏桐油灯——楠竹筒灯座上放一个小瓷碟,倒进桐油,放两根灯草,点燃以后,灯光并不很亮,但也可照亮近处。为什么用桐油呢?因为桐油最便宜,就是点起来黑烟大,晚自习后,同学们的眉毛、头发上都挂上了一串串黑碳丝。就是这样艰苦的环境,却培养出了院士、专家、教授及数以百计的各种专业人才,为社会主义祖国的建设做出了巨大的贡献。
十六中的同学中,无论是在桂溪元或北山受到过钱老师教导的,都对钱老师有很深刻的印象,都很尊敬他,爱戴他。自从王克明学长编出十六中建校60周年纪念册后,许多人知道了钱老师的通信处。不少的同学都给他写信,表达自己的敬意,汇报自己的学习和工作的成绩,钱老师也很愿意和他当年同甘共苦的学生们通信。我和钱老师就从1999年起一直保持通信,2002年,他还把苏州市政协为他祝贺90华诞的照片寄给我,让我在和居住北京地区的同学聚会时给大家看看。我们满心欢喜,希望他能活到100岁。不幸后来他患老年白血病去世了,噩耗传来,大家都很悲痛,纷纷发出唁电、唁函,在苏州附近的同学也曾参加钱老师遗体告别仪式。敬爱的钱老师永远活在我们的心中。
张定荣老师教我们化学课。张老师教学也很认真负责,在他的教导下,化学引起了我极大的兴趣。越下功夫,越钻研,越觉得化学真有趣。我不但把高中的化学课本学得比较透,而且还广泛涉猎了各方面的化学书籍。那时没有别的化学参考书,我就到图书馆借了大学教本的《有机化学》、《实用工业化学》甚至《毒气化学》,如饥似渴地细读。《有机化学》对我最有吸引力,就是这么几个碳、氢、氧、氮等元素,能生成千百万种化合物,对人类有那么多的用处,是多么了不起的事。而环链的有机物更是千变万化,引人入胜。可是班上有些同学却认为化学太难了,又嫌老师教学的进度太快,没法学好。
有一次,张老师在课堂上说 :“你们说化学不好学,为什么每次考试总有得98分的呢?”——张老师有个习惯,对答得再好的试卷也只给98分。一时间,同学们左看右看,都想了解谁得了98分,我一声不吭,谁也无从了解,其实每次得98分的都是我。后来不知怎的,同学们还是知道是我了。
有个同学叫张建民,他的学习是“单打一”,数理化都不行,化学考试回回都得零分,唯独英语顶呱呱,尤其是口语很流利,我们都望尘莫及。他得知我次次得98分后,对我总没有好脸色。1945年日本投降后,有很多美国兵来到四川,吉普车在成渝公路上横冲直闯,还勾带着一些吉普女郎。那时张建民就有用武之地了,他也和美国大兵搭讪上了,凭着他英语口语好,作了美国兵的义务翻译,乘着吉普车时而下重庆,时而上成都,那得意劲头真莫可一世。同学们送给他一个绰号:“jeep-boy”。
那时十六中没有化学实验室,在讲到浓硫酸和稀硫酸对金属有不同的作用时,张老师为了让同学们能很形象地了解这一化学反应,就用试管盛了半管浓硫酸并放入了几块铜片。张老师解释道:“试管口不断冒出的黄色烟雾是二氧化硫,而若是换成稀硫酸和锌作用,就能放出氢来。”为了维持浓硫酸与铜的作用,要不断摇晃试管,张老师走到刘××同学面前时,一不留意碰到了桌子,一滴浓硫酸从试管里溅了出来,恰好落在刘××的裤子上。浓硫酸真厉害,裤子马上被烧了个洞,腿上肌肉也烂出了个小洞,张老师马上终止了教学示范,让刘××赶快去校医室清理包扎。
张老师讲课很生动,有一次在讲解苯的结构式时,还给我们讲了化学家克库雷发现苯的环状结构式的过程:最初,克库雷总是按烷、烯等烃类直链结构来考虑,但是总得不到结果。某次睡梦中,他看见墙壁上有一条龙,最初龙身是直的,忽然龙一摇摆,龙头含住了龙尾。克库雷马上领悟到苯的结构不是直链,而应是六角形的环链。张老师说,克库雷的成功不是偶然的,主要还是他努力钻研的结果。张老师看到我对化学有那么浓厚的兴趣,就鼓励我要更深入地学习化学。他说:“你们曾家不是有一个曾昭伦(解放后曾任高教部副部长)是化学家吗?”在那期间,我真是想搞一辈子化学。可是后来在报考大学时,为了将来就业方便,许多人又力主我报考电机系,直至报名时,我手里还拿着一份化工系和一份电机系的报名单犹豫不决,最后还是经不住别人的怂恿,选了电机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