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电影都是默片,有影无声,剧情的内容都由放映片间的字幕来说明,字幕一出现,观众都齐声朗读。记得看的电影有《荒江女侠》、《火烧红莲寺》、《王老五过年》,画面中,那些有功夫的人一头把大树闯断,大头鬼有那么大的脑袋,金罗汉的神鹰能吐飞刀杀灭敌人,都在我那幼小的心灵中留下了许许多多不解的疑问。看到王老五洗澡时由于无知,竟把肥皂当点心吃,嘴上的泡沫涌出一大堆,引得我直笑。回想起来,我从心底说:“哎呀!电影真好看。”
后来才有了有声电影,不过那时的声音是留声机发出的。这种早期的有声电影,声音与动作不能很好地同步,有时先有声音,接下来才有动作,或者先有动作后有声音,使人感到很不舒服,但总比读字幕进了一步。抗日战争开始后就再没看过电影,直到1947年我去重庆考大学,考完试后,有人请我看电影。那次,我们去了城里的胜利电影院,看的是美国彩色大片《出水芙蓉》,这才是真正的声、光、色俱全的现代电影,看到那性感的女演员在水里游来游去,感觉真诱人。进了重庆大学,每周周末总能在大操场看黑白片电影:《一江春水向东流》、《八年离乱》、《粉红色的炸弹》……
幼年时,我偶尔也去看看戏。有一回,禹王庙来了戏班子售票演出。我也不懂什么剧种,反正是看热闹,作为小孩,花一个小铜元(大约相当于银币一分)买张票,在二楼侧席前排找个位子,看那些跑龙套的簇拥着花脸杀来杀去,锣鼓咚咚地敲,胡琴吱吱嘎嘎地响。一个多小时后,戏完了,戏院散场,我也跳跳蹦蹦地回了家。
后来,禹王庙改为永川县卫生院(后来的重庆大学医学院妇产科主任李梅青当时就在那儿任院长),戏班来演戏时就在火神庙设立戏院。这期间,主要是上演川戏,票价也贵多了,那时我家的经济状况又很差,当然不可能给我钱去看戏了。要想看戏,我就采取“混”的办法。戏要开演了,入场的人很多,我混在人群中,验票的人也搞不清楚我是不是谁家带的小孩,只要混进门,坐不坐、站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了,反正有戏看就成。我最爱看的是《白蛇传》,剧情好懂,而且有些场面很堂皇、壮观,如“盗仙草”、“水漫金山”、“祭塔”……还有一些特技很吸引人,例如,如来佛手捧一颗巨大的夜明珠,不时闪现光芒,真好像有道行,有法宝。
演整本戏需要很长时间,一般要两三小时,散戏时往往都是二更天了,一般居民都早已熄灯入睡。从火神庙到我家有两三里地,出三元门走西外老街,再翻过西门坳,一路上梯梯坎坎、高低不平。沿途又没有路灯,漆黑一遍,不时路边突然一声狗叫,真让人失魂落魄。1941年9月6日(辛巳年七月十五),日本飞机轰炸了永川城,有一个炸弹正好落在骑龙街西头的城墙边,把城墙炸开一个豁口。因此,从西外老街进城就多了一条路,这条路可以直接通往城中骑龙街。所以后来我们进城、出城都走骑龙街,我晚上从火神庙戏院回家也走这条路,很少走三元门了。
说起三元门,还要记一段趣事。三元门是一个典型的中国古城城门,上面是城楼,下面是一个很大的拱门。过去,三元门是有城门的,每到二更时就关城门了,第二天要到寅末卯初才开城门。记得父亲最爱说一个笑话,那是一段韵词 :“乡坝姑娘进城来,黄泥巴裹脚大花鞋,走进城门拜三拜,这个灶孔好烧柴。”因为乡下一般都是烧柴火,所用的灶即柴灶,柴灶的特点是灶堂宽大,灶孔也很宽大,烧火时好放柴。柴灶孔就有点像城门洞,所以,一个从未进过城的乡下姑娘就会把城门和柴灶孔相提并论了。
从骑龙街东头上坡走向西外老街,一定要经过城墙豁口。炸弹坑北边是一个山坡,我们都叫它“官山坡坡”,就是埋葬无人收尸的路毙、死去的乞丐的地方。那里到处都是乱坟包,夜里往往会出现鬼火,鬼火绕着坟头飞来飞去,野鸟一声声怪叫,就像鬼叫。夜里经过这里,我总是提心吊胆的,就怕遇见鬼。
我从戏院出来,十回有九回是和龙家二少爷同行。这个龙二少爷就住在小塘湾水井西侧,他们家是绅良(地主),住的房子也与众不同,漂漂亮亮的砖砌楼房,平时总是重门紧闭,高人一等。记得他父母只生了他和他哥,他哥哥原来在重庆念书,后参加学生运动,在重庆“三一三惨案”中,在打枪坝(重庆地名)集会时被军阀王陵基派兵镇压开枪打死。那已是上个世纪30年代初期的事了,他哥哥的遗孀守了多年的寡,后来嫁给了商人李安石做二房,和我们同住一个院。他哥哥遇难后,他家只剩下了龙二少爷这根独苗,一家人对他特别宝贝。他比我要大三四岁,我在小学念高小时他就上初中了。他学习只是凑凑合合的,也是个戏迷,有好戏必看。本来,因他年长,我想散戏后一起走该照应照应我吧,恰恰相反,他总处心积虑来吓唬我。我在他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一过豁口,他便晃着手电快快地走,然后突然边嚷着“鬼火!鬼火!”边拼命快跑,把我远远地落在后面,我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吓得哇哇大叫。但是叫归叫,就算真有鬼那也还得走过去。
到上初中以后,功课紧了,我也就不再去看戏了。
私塾与小学
1933年,我已满了4岁,过了端阳节(端午节),父亲就让我上学了。刚开始,我念的是私塾,私塾设在跃龙桥附近的紫苏庙内。老师姓何,是一位吃长素的孤老头子,六十多岁了,单身一人,住在三牌坊曾家药铺内院,是我家邻居。老头子生活很简单,三餐饭大多不吃什么菜,他只将闷好的米饭盛在大海碗里,浇入酱油和香油拌匀吃。老师很厉害,对不好好学习的学生从不宽容,大孩子们背不出新课就要挨打,先是打手心,再背不得,就要打屁股——竹板子狠狠地打在光屁股上,相当疼痛,可是调皮的孩子们倒戏称其为“吃笋子炒肉”。
旧历五月初七,父亲送我去上学。我提着竹编的篮子,篮子里放着《三字经(一)》(我们简称“人之初”)、红描本(供初学写字用,简称“红格”)、毛笔、砚台、墨。小孩腿短,从三牌坊走到紫苏庙要走十几二十分钟。父亲把我交给何老师就走了。从此,我就自己沿着西外老街的石板路来来去去,共走了3年。
在书铺买的旧学用书都是用毛边纸印的,既薄又不耐用,用不多久,就变成碎纸头了。有钱人家再买新的,我父亲穷,又很节省,就采用裱褙的技术,把新书逐叶撤开,用皮纸和浆糊在背面裱上,然后再装订起来,于是可以用一年也不坏了。念书时我最怕挨打,好在老师给我点的新课我反复读几遍就能背得了,从来没挨过打。何老师特别器重我,亲戚们也都说我“天份好”。
紫苏庙后面有一条从鸭儿凼流来的小河,河水流向东北,其间和从棕粑店流来的小河汇合,形成一条较宽广的水域。夏天来了,大孩子们最爱偷偷地跑到这儿来游泳。何老师又无法前去阻止,就想出检查的办法,中午下学时,给孩子们的小腿上用图章盖上印记,只要一下水,印记就会被水冲洗掉,只消在下午看看我们的腿上还有没有印记,就可查出谁去游过泳了。被查到的人,少不得要挨一顿“笋子炒肉”。可是孩子们也有对策——把南瓜油涂在印记上,等到油干了以后,下水也不会被冲去印记了。
我不敢到深处去游泳,只能偷偷跑到下游浅水凼浸到水里玩。有一次,我居然还坐在一条半斤多重的鲫鱼身上了,高兴得不得了,双手使劲把鱼抓住,拿到岸上,也不敢带回家,偷偷送给邻居家喂猫了。本以为这样谁也不会知道,哪知还是自己暴露了。晚上,我做梦在河里抓鱼,竟然梦游,爬起来满床摸鱼,这就“不打自招”了。第二天母亲一审问,我就只好招了,挨了一顿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