述说我的源流
我于1929年2月10日(己巳年正月初一)出生于永川(现为重庆市永川区,位于长江上游北岸,重庆西部)西外老街三牌坊的一个清贫家庭。我们曾家是明末清初从广东省长乐县(现属梅州五华县)移民到永川的客家人。早年住在箕山坡下的农村,那时有土地耕种,还算富庶,后来随着人口繁衍,子孙越来越多,分到每一房上的土地越来越少,经济情况越来越差,只好离开农村到城市边沿另谋生路。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祠堂还每年派人回长乐县祭扫祖坟,我父亲曾经参加过回乡祭祖的族人代表小组去扫墓,徒步往返,要在路途上花费两个多月。当然不像现在坐飞机,一天就可到梅州,祭扫行程不过一星期就足够了。
我父亲是从军阀杨森队伍中退役的军医,但他并未上过正规的医学学校,只不过是学徒出身,有些医学知识,在军队工作几年,熟悉了野战外科的一些处置操作。回到地方后,父亲在三牌坊开了一个大众医馆——“梓明中西医社”(父亲名叫曾令瑄,号梓明)。
父亲行医面向劳苦大众。记得我十来岁的时候,每逢假期,总是跟随父亲到农村,为生疮或受外伤的农民进行治疗。我们穿行在田间小道或是田埂上,父亲在前,我提着父亲的出诊包走在后面。到了农家,父亲细心为病人消毒、换药。农民很穷,交不起药费,父亲也不收费,只是等到来年农历四月二十八日药王菩萨(孙思邈)生日时,收点受过治疗的人所送的礼——一两斤豌豆或胡豆,最气派的就是农民自己养的一只阉过的公鸡。
父亲勤俭持家,早上起得早,天还没亮就起来了,第一件事就是扫地,前前后后将各个房间扫遍。我从三岁起,天还未大亮就提着桐油灯给父亲照亮,所以我从小就养成了早起的习惯,一辈子都天明即起,从不贪恋睡懒觉。
上世纪30年代以来,尤其是抗日战争开始后,蒋介石入川,逃难到四川的人特别多,物价飞涨,四川农村经济濒于崩溃,农民越来越穷,我们家也越来越穷,以致成为尽人皆知的穷光蛋。父亲没法开展医务活动,不得不在市井间为田地、房产交易作中间人(中介),勉强得点中介费来维持家庭生活。后来母亲去世,父亲娶了年轻的继母,又生了几个儿女,家庭经济越发困难。
1951年夏,我从重庆大学毕业,留校任助教。可是解放初期,教师工资微薄,起初每月只有48元薪金,即使我把吃饭以外的薪酬全部寄给家中,也不能解决家庭需要。我就想到必须依靠人民政府帮助,就给西南人民委员会写了报告,说明自己的困难处境,没法养活一家老小,希望政府帮助,给我父亲安排个工作。这封信转到永川县人民政府,由民政科帮助把我父亲介绍到联合诊所(目前的永川中医院的前身)工作。从此,我父亲转而研习中医内科,热心地为广大工农群众服务,也有了一份固定收入,我家的处境才有所好转。
我父亲直到1966年76岁时才退休,退休前每天仍在永川东南郊,徒步行走30来里到处巡诊。那期间,永川的老中医剩下仅仅两三人,所以退休后还在家中为慕名而来的疑难重病的病人看病,开处方。此时,他写字都有困难,还要靠阿姐或小妹帮助写处方。后来,父亲老年痴呆症逐渐加重,就只能坐在竹靠椅上抽烟,打瞌睡,甚至坐在大门口时,小偷从他腿上跨过他也不知晓。
1979年10月,我去成都参加由中国电子学会教育专业委员会所举办的会议,会后回永川探亲。已经离家25年了,我父亲根本不认识我,那时他已89岁。第二年10月一天,弟妹们都上班去了,家中只有父亲一人,上厕所时不慎摔倒,头部摔破,血流不止,弟妹们下班回来才发现,送到医院看急诊,只是把伤口缝合,也未补液,后来发生脑栓塞病故,只差一两个月满90岁。
父亲曾梓明
我母亲出生在永川东南郊的张氏家族。张家是当地的望族,可是我母亲那一支系已经败落,早就没有什么家产了。我能记事时,外祖父已去世,外祖母就在我家帮助母亲抚养我。我母亲是张氏义字辈的,也许早年有过名字,可是总不使用,后来连她自己也记不得了。舅、姨们叫她三姐,乡邻们则称她曾三娘。
母亲心地善良,为人忠厚,深受亲戚、邻里的尊敬,但是身体自幼纤弱多病。我姐姐小学毕业后就停学了,在家料理家务,并照料多病的母亲。姐姐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堪称孝女。母亲得的什么病,当时也从未经医生确诊,现在回忆起来,估计是风湿性心脏病,可能死于心力衰竭,享年41岁。
围绕在我周围的那一群人
我父亲那一辈有弟兄三人,我父亲最小,大伯父曾宴林最有成就,20世纪二三十年代,他在永川城中心地区的大十字东侧路北开了一家大的西药房——宴林大药房,建起了一栋三层楼房。在当时永川来看,这就算是顶呱呱的了。大伯母去世后,大伯父娶了一位邮亭铺来的陈氏作为继室。她嫁过来后,未生子女,大伯父家只有前一位伯母生的两位姐姐——大阿姐和三阿姐(我自己的亲姐姐排行第二,就是二阿姐)。
那时,父辈三弟兄虽然早就分了家,可是我们这一代,对父辈的称呼却是统一编号,统统管大伯父叫爸爸,管大伯母叫爸,反而我管我父亲叫三叔,叫二伯父叫二叔,可是我和阿姐叫自己的母亲却叫娘。
大伯父经营药房收益很不错,药品进货要到重庆去进。有一个阶段,我父亲就负责进货,一方面因为我父亲做过军医,熟悉药品,购货不会有错,同时办事又很踏实,兄弟合作再好不过了。从永川到重庆,走原来的石板路官道,经来凤驿、白石驿等,路程比后来的成渝公路短一些,但也有180里。我父亲总是两头见黑,一天走到,真是又累又困,可是我父亲总泰然置之,任劳任怨。一到重庆,父亲第二天就到商铺进货,银货两清后,顾个挑夫又往回赶,三四天的时间,就完成任务,省钱省时,稳妥可靠。药房开得红红火火,经济情况越来越好。
记得我约3岁时,有一天从西门外三牌坊家里来到大十字大伯父的药房玩,看到店堂宽阔,药品货柜排列整齐,家具锃亮,还有两三个学徒给顾客取货、收款。收来的钱就投入钱柜中,银钱从窄窄的入口落入柜中,柜门是锁住的,只有晚上关店后才开锁清点总收入。我那时身体矮小,可以在大台桌四周钻来钻去,钻到桌下,可以看到内侧。那次,我突然发现桌边内沿放着四五个大铜板(200钱的铜币),我一下子就明白了,是哪个学徒扔钱进钱柜时留了一手,把扣下的一两个大铜板偷偷地放在大台桌的内沿处了。我不声不响,把四五个大铜板放入我自己的荷包里。我也明白是谁干的坏事,那个人是一个奸猾狡诈的家伙。后来当大伯父去世,药房散伙后,他就失业了,沦为地痞流氓。
大约在1933年,大伯父得病去世,那时他才五十几岁。
我二伯父上世纪30年代到川陕交界处参加修筑川陕公路,病死在工地上。堂兄德泾加入汽车运输兵,后来一直在新疆运送军需物资,临解放时,随大部队起义,然后一直在建设兵团开汽车,因患肺心病,经常住院,每月总有半月住在医院中。好在他是起义人员,享受100%医疗待遇。嫂嫂陈世珍比德泾哥小十几岁,德泾哥都三十多了才和她结婚,婚后嫂嫂就从永川农村到了新疆,住在兵团分配的住房里,生活还不错。哥哥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好,嫂嫂照顾得很周到,2010年他满90岁才去世。
小舅舅是外婆最小的男孩,我母亲生了我以后,外婆就住在我家,帮助照料我,那时小舅舅常在我家。后来,大约在上世纪30年代,他到遵义去帮助远房的三舅爷照料白木耳(银耳)场,实际上就是做了一个小童工。那时正值红军长征经过遵义,而三舅爷是个大地主,非常害怕红军,躲到山里藏了起来,而我小舅舅一点也不怕红军,他说红军对他很好,过年还给他吃腊肉。这说明不同阶层的人对红军有不同的态度。木耳场是在山里,买东西得进城去,回来晚了,最怕路上有豺狗咬人。冬天,众人会围着柴火堆烤火。小舅舅给我们讲了不少贵州深山的情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