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和母亲所经营的这几间门市形同杂货铺,卖米、面、酒及一些日用品。关于当时生意的场景,我已没有什么印象了,因为那时小,只知道玩耍。父亲曾跟我谈起当时他学做生意时的一些事。当年父亲从关里走到关外(东北)去学买卖,那时他才15岁。父亲初做学徒时很累,不但要打扫店铺,还要给掌柜的端洗脸水、端饭、端尿盆,而记账、打算盘等做生意时所必学的知识却没有人教,需要自己在闲余之时偷偷观察、练习。后来能够拥有自己的小买卖,也是父亲不懈地努力得来的。
在小镇中,我们的生活和本地老百姓差不了多少,主要的食物便是粥和玉米面饼子。生活一直是平平淡淡的,热闹时要数过年了。那时过年的风俗习惯和现在的差不多,比如腊月二十九包饺子、三十炖肉。过年要给长辈、老人磕头。一到过年,父亲便吩咐我说:“等客人来了,你要给人家磕头。”我小时候也乖,来了客人我就向其磕头、作揖,所以非常讨大人们喜欢。
幼年在东北
战争中逃生记
儿时的心灵是单纯的,每天吃饱了就出去玩,至于社会上的事是不顾及的。其实,我的童年是在兵荒马乱中度过的。大约三四岁刚刚记事时,正是日本人侵占东三省的时候。记得有一年春天,三个日本兵闯进爸爸的门市房,抢了一些鞋袜后抱着就走,爸爸上前想和他们评说,没等开口,日本兵二话不说,抬手就给了他一枪托,气势汹汹地走了,当时爸爸的头部就流了血。这之后,爸爸大约十多天不敢开门营业,并告诉我:见了日本兵可千万要躲远点,不要出去玩了。
时间不长,可能是到了秋天,我听爸爸高兴地说:“日本鬼子投降了!”家里买了鱼肉,请了邻居和朋友大吃了一顿,孩子们也高兴,可以不受拘束地出去玩了。但是又过了两年——那时我五六岁了,有一天,爸爸说:“八路军和国民党军队要在这里打仗,咱得躲一躲,枪子炮弹不长眼睛,要是打起来不一定是什么样,咱们上你舅姥爷家去。”之前的几天,小伙伴们也没来找我了,可能都投亲靠友躲起来了。
那天,爸爸雇了一辆胶轮板车,我们连夜赶去舅姥爷家。天黑我只顾在母亲怀里睡觉,走着走着,车忽然停了,人们也乱了起来,爸爸赶紧抱着我下了车,离车远远地站着。当时我还小不知事,后来才知道那是一个很惊人的场面。原来是一颗没有爆炸的炸弹把一边的车轮卡住了。马拉不动,赶车人(东北称其为“老板子”)摘下手提的马灯一照,当时就吓得坐在那里。大家下车一看,那东西有三尺多长,呈绿色,上面有红的环圈,一头是轮翅,那东西像是一条大鱼横扛住了车轮。大家见状,都傻了眼,不知所措。
别无他法,老板子又是下跪,又是嘴里叨念着,然后让车慢慢后退,退了好远后又绕了一个大圈子躲过炸弹。这之后,大家才纷纷上了车。老板子说:“老天保佑,没碰上‘引火帽’,要是碰上咱都上天了,阿弥陀佛。”当时我只知道害怕,但不知究竟发生了什么,后来才知道那真是惊心动魄的一幕。去舅姥爷家要过这些“关卡”,所以,逃难也是很不容易的。
躲了些天,爸妈回去了。为了安全起见,他们把我留在了舅姥爷家。我的三姨也在这个镇上,过了几天,她把我接了过去。三姨家在城西,徒步要走一个多小时,那时的城镇没有机动车,偶尔有一两辆马车,但那都是有钱人坐的,一般百姓都是步行。
三姨家还有个小妹,那小妹比我小两岁。因为当时城里都是大兵,三姨不让我出去。一到晚上外边准会响起一阵阵枪炮声。院子里有大人挖的防空洞,那防空洞有一人多深,呈“之”字形。飞机一来就有人吹笛子,居民们都往洞里跑,跑得次数多了,也不觉得害怕了。特别是孩子们,白天自己待着觉得没意思,也会到防空洞里跑着玩。
战火中探亲
有一天,飞机来了。我以前没见过这玩意。只听得笛声一响,一会便从那上面掉下来几个小黑点,不一会,那小黑点渐渐地大了,落在对面马路,然后我们便听见轰轰的一阵响。飞机飞走后,我听见人们喊“失火了,快去救火”。大人们去了一会回来后,每个人都端着一盆高粱花——对面粮站仓库炸着了,高粱米被烧成了米花。听大人们说,只要八路军在城里,国民党中央军就会来炸。后来,国民党兵又来了,在三姨家不远处的一个酒厂院中修了堡垒,每天晚上枪炮声不断。有时候我偷偷地撩开窗帘往外看时,能看见空中一条条的红线——那是子弹飞过的弹道。
关于这些,那时只觉得挺好玩。过了几天,国民党的兵突然不见了,听说是撤了。八路军又来了,他们一来,大街小巷热闹了起来——不像国民党兵在城里时,人们都不敢上街,也不敢出屋,枪一响大人们便抱着孩子们在坑沿下趴着躲子弹。这时,街上扭秧歌的、踩高跷的,大人们都去开会。后来又把马家大院的东西抬了出来,一箱箱堆成堆的衣物,穷人们围了上来,军人们便一包一包地分给他们,我也得了一大包,后来才知道这叫“斗地主”。
但在第二天早晨,又来了很多飞机,数不过来。八路军让我们都进了防空洞,之后,我们听得远处轰轰地响了好大一阵。飞机走了,我刚从防空洞里出来就听大人们议论:“财神庙附近都炸平了。”我知道舅姥爷家住在庙附近,我向三姨说:“我去看看舅姥爷家炸着没有。”三姨说:“很危险的,小孩子家出了事,我咋向你爸妈交待?不能出去!”看三姨言辞严厉,我不敢违抗,但舅姥爷平时很喜欢我,常买玩具、好吃的给我,我就心想:偷着去也一定要去看看。舅姥爷还曾手把手地教我写字如何拿笔,“三个手指头握,两个手指头顶”,“身要端心要静,笔杆和笔尖要对正”,这些至今记忆犹新。
幼年在东北
我装成玩的样子,悄悄地遛出了大门,径直朝舅姥爷家奔去。在孩童时代,玩的心总是少不了,我在马路上走着走着,见旁边马路沟里有烟盒、红绿纸之类好玩的东西,在沟里边走边捡。马路两边本来都是做买卖的商户,因世道不安,都关门不敢营业。每家门口都在沟上搭有一个小桥,有的用木板,有的用石板。正当我踏上一块石板时,门“嘎”地一声开了,里边跑出一个人来,一下把我抱起来,说:“呀!你是谁家的孩子?不要命了!”吓,真把我吓了一跳,当时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只是突然被人抱起来很惊讶。那人把我放在马路上,指着桥下说:“地雷呀!你把石板踏翻命就没了呀,我们一家也跟你上天了呀!我的天,幸亏我出来了,不然事就大了呀!”
这人脸通红,可能是连气带吓的。那人得知我是杨老贺的亲戚后,二话没说便把我送到了舅姥爷家。舅姥爷家没炸着,但橱窗玻璃全碎了,货架子也东倒西歪,货物散了一地,墙壁纸散散落落,我去时,他们正忙碌地收拾着。他家马路对面已被炸成平地,还在冒烟,围观救火的人群吵吵闹闹,哭喊声不断,乱成一团。当那人把我领到舅姥爷跟前说明情况后,舅姥爷吃惊不小,说:“这时候你出来干啥?多危险!你没看见那边二百多口子人都没有了?今天算你命大,快跪下,谢谢你大伯。”当时我很听话地跪下来谢谢这位救命的“大伯”。
舅姥爷把我送回三姨家,严肃地警告三姨说:“今后绝不能让孩子们自己出去玩。”从那以后我真的没有自由了,不管去哪里三姨都跟着,此后我也不敢再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