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潮人--林恢勇回忆录 第37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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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窗好友 陈道达

2011年6月

2007年,五十年后来相聚(右一为陈道达)

附录2

一个永不知愁的人

——林恢勇印象

初识林恢勇是1960年秋天,我刚从华中工学院(现在叫华中科技大学)毕业,从武汉千里迢迢分配到哈工大做助教,林恢勇则是苏联留学生,从基辅工学院毕业,也是刚分配来哈工大。我们同在六系,但不同教研室,那时同系的单身教师住在同一集体宿舍,我们做了“邻居”,很快就熟络起来,平时大家就叫他老恢。后来才知道我们居然还是校友,但他比我高两届,是我学长, 他1953年入学华工电机专业,只念了一年就被选拔为留苏预备生,到北京学了一年俄语,1955年就去苏联念书了。我1955年入学,是电力专业,虽是同系同学,却未曾有缘谋面。

“文革”之前,我们这些小助教在高校立足未稳,大家都很忙。白天要上课、蹲实验室,还要开会;晚上要看书学习、钻研业务、批改作业和实验报告,一般都要熬到午夜才入睡。因而虽同为青年教师,同住单身宿舍,因属不同教研室,工作上并无多大联系,彼此交往也不很多。我们真正熟悉起来,是在文革开始之后。那时“停课闹革命”,不上课了,业务书也不能看了,成天不是写些言之无物的大字报,就是跟着打小旗、呼口号、打倒这个,打倒那个,或者游行庆祝什么伟大胜利之类,都无需动什么脑筋。我们既有了大量空闲时间,又无所事事,交往便多了起来。

“文革”开始不久,因为不满所谓造反派动枪动炮搞打砸抢的行为,还要响应伟大领袖号召积极参加“文化大革命”,我和老恢,以及住单身宿舍的几乎所有同事(清一色助教和实验员),都成了某个派性组织的成员,这个派性组织因“炮轰×××”而出名,于是我们互称“炮友”。不过没过多久,造反派掌了权,我们被宣布“犯了路线错误”,便成了逍遥派;又因我们被归属为“臭老九”之列,所以又互称“九爷”;还因为我们多已结婚,但都夫妻分居两地,是“伪光棍”,故又称“光棍爷”(还搞笑选了个“爷长”来张罗穷聚餐之类的事情)。老恢是个性格开朗、异常乐观、语言幽默、脾气直爽、待人真诚的人,是我们中间的活跃分子,人缘极好,朋友很多。我们之间经常开玩笑,逗乐子,倒也不显寂寞。

有一天,我和同事小冯在去食堂的路上碰见老恢急匆匆而来,便随口问了一句:“干嘛呢?”不料他神色凝重地低声说:“别跟我说话,我是反革命。”那样子绝对不像是开玩笑。平时有说有笑、经常插科打诨的哥们突然变成这样,我们真有点愣住了,他立即匆匆走开。当晚我们就看到了勒令他“老实交代”之类的大字报,这本是那个年代司空见惯的事情,但“现行反革命”和“苏修特务”的大帽子还是有点吓人,不过我们谁也不相信老恢真有这事,只是被当权者抓住小辫子而已。当时中苏关系恶化,老恢有留苏经历,又不幸“站错队”,还可能不小心说错了什么话,只好去触这个霉头了。他被关进了“牛棚”,这帮所谓的“牛鬼蛇神”排着队被红卫兵们押着去食堂吃饭。老恢排在队伍里,穿着破棉袄,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但一见我们就挤眉弄眼,我们之间自然不能也不敢跟他打招呼。我的感觉是,老恢是个不知愁的人,心态不错,关了进去,整天挨批斗,遭受皮肉之苦,但还是没有灰心丧气;不像有些人,蹲“牛棚”蹲得成天唉声叹气,灰头土脸。

后来形势稍有缓和,大概也实在搞不出什么名堂来吧,周末老恢可以离开“牛棚”回集体宿舍拿点东西了,还被允许上街去买些零碎生活用品。大概是秋天吧,他穿上一身呢料中山装出门,在我们这些成天穿套破旧工作服的“老九”之中颇显突兀,不料又被那些绝对左派指为“贼心不死”、“阶级斗争新动向”之类批斗了一通,不禁令人哑然失笑。我曾听说,50年代在哈工大工作过的苏联专家,出门时莫不衣冠楚楚,以示对旁人的尊重。我的感觉是,老恢在苏联生活了5年,应该有“出门穿正装”的习惯,不可能有别的什么意思,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令人无语。这话后来也被我们经常用来相互打趣:“小心点,你这是不是阶级斗争新动向?”

附录2

再后来,他被允许回到“革命群众”中间参加活动,但仍被视为“另类”,不允许他回北京探亲。其时老恢夫人祖美大姐在北京国防科委情报所工作,我老伴(当时不老)在七机部二院,他们相隔不远。于是老恢托我回北京探亲时带些布料和棉花去(那是个物资极度匮乏的年代,布料和棉花都是按人头供应,凭票购买),让祖美大姐给他做条棉裤,我自然义不容辞。回京后不久,即如约去祖美大姐处,除了交付东西外,自然还简单说了些老恢的近况,其实我也只可能简单说说,因为我并未蹲过“牛棚”,并不清楚老恢在“里面”的情况,我自己也因“站错队”挨过批,刚蒙宽大,凡事小心,老恢出来后我们接触并不太多,当时对他所知有限,不过报个平安而已。但祖美大姐显得很高兴,说是好久都不知他的消息了,现在总算放下心来。过了许多年,她还一再提到这事,其实惭愧,我只不过受老恢之托,并未带去多少实质性的信息。

大概到1970年左右,“文革”高潮已过,运动渐显疲沓,大家都不知道未来走向何方,也没有钻研业务的氛围和兴趣,而对我们这些“光棍爷”来说,“两地分居”问题便突出起来。由于有共同语言,“光棍爷”们的活动渐多,白天去应卯上班,晚上没什么娱乐,就打家具(学工的,动手能力强,又穷,自力更生,个个是好手)、吹牛皮、交换有关工作调动的消息、打桥牌或“升级”,周末则打麻将到半夜,有时还结伴出去“搓一顿”。如有哪位“爷”终得夫妻团聚,则必由“爷长”出面主持,大家自己动手,做一大盆凉菜,买些肉罐头之类,当然还需到处搜寻啤酒(那时啤酒可是紧俏商品,并非唾手可得),为之饯行或接风。老恢爱玩,兴趣广泛,又是热心人,虽非“爷长”,却是众多活动的策划者和积极参与者之一。这时候老恢已经尽扫遭遇种种不公和厄运的阴霾之气,尽显乐观幽默本色。对于那些曾经“整”过他的人,他也置宽容之心,不计前嫌。有一次老恢去财务科报销探亲旅费,因为每年都要办报销手续,和会计也熟了,会计和老恢开玩笑:“哎呀,怎么还两地分居啦?多少年啦?”老恢在会计室用样板戏“智取威虎山”的腔调高声回答:“八年了,别提它啦!”弄得大伙哄堂大笑,真是苦中作乐。老恢要出差去上海,有位女同胞托他带两双丝袜,还说“没重量的,不增加你的负担。”老恢故作认真状,连声问“说,究竟有没有重量?有没有重量?”她只好笑着承认“有重量”。他就是这样一个爱开玩笑的人。

老恢夫人许祖美是上海人,也是留苏学生(他们是同班同学),却是个十分温婉忠厚的大姐,全然没有一般人对上海人所具有的印象。1972年下半年,我老伴从北京调到哈工大,祖美大姐带着儿子小铭来哈尔滨和老恢团聚,我们做了一段时间的隔壁邻居,混得很熟。这年年底,他们夫妻便双双调入天津海仪所,终于结束了两地分居的牛郎织女生活。此后我如出差天津或路过天津,必去看望他们,或在他们的蜗居中小住一两日。那时哈尔滨物资供应紧张,京津两地稍好,他们经常为我准备些挂面、肥皂之类的东西。我还有幸得见老恢的二老高堂,可惜语言不通(他们说潮汕话,我一句也不懂,他们也听不懂普通话,需老恢做翻译),但我听说祖美大姐和婆婆连说带比划,居然相互理解,相处十分融洽,可见祖美大姐为人之一斑。后来我们调到杭州,他经常有机会来杭州出差,仍常有见面机会。近年来,祖美大姐身体不太好,老恢经常陪着她一起出去旅游,甚至不止一次用轮椅把老伴推到国外(欧洲、澳洲等地),真是呵护有加。老恢平日工作繁忙,生活全由祖美大姐照顾,任劳任怨,全心全意。我觉得他们真是和睦亲热、其乐融融的一家。老恢是个幽默风趣、待人随和的人,即使对子女也是如此。我听他说过,有一次吃饭时,他命儿子小铭替他添饭:“添一百粒!”儿子领命添了小半碗,然后回复:“一百粒,你自己数,多了归我!”显然耳濡目染,颇得乃父真传。有一次在天津,老恢全家在饭店宴请我们老两口,当时儿子刚结婚,儿媳娶进门不久,有些拘谨。席间闲聊,听说儿媳正准备去美国公干,老恢居然敢和她开玩笑:“我没美元,你借点给我哦!”使新媳妇逐渐适应这种家庭和谐气氛;老恢和老伴是性格完全不同的人,他也常拿老伴开玩笑,但祖美大姐经常只回应一句“神经病!”一笑置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