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父亲是我们学校的老师,所以我在学校里面参加什么社会活动他都知道,而且支持我。他说:“年轻人嘛,出去锻炼锻炼有好处。”说白了,只要是不威胁到生命安全的事情,他都不阻拦。比如我参加少先队、共青团或暑假参加一系列社会实践,他都是支持的。他的看法是:“这些都没问题,就是千万别到有生命危险的地方去。”
父亲怕我出生命危险,也可以理解,因为我是家里的“独苗”。由于他哥哥是游泳淹死的,所以他禁止我游泳,但我还是偷着游。农村池塘里的水比较脏,游完泳上来后,往腿上一抠就是一条印。父亲每次回家后,都要抠一下我的腿,若发现我游过泳了,就教训我一顿。
有一次,我竟然反过来教训父亲——那时候还小,不知道天高地厚。小的时候,我听说在抗战时我们住的农村,那儿有一条小河,小河上有一座小桥。有一天涨水,把小桥淹没了,但也不是淹得太厉害,还能看得见桥面,父亲在过桥时,一失足掉到河里了。他不会游泳,因为奶奶不让他游泳。那次他喝了不少水,最后,一个农民路过,把他给拉了上来。大概是因为他发现我去游泳,他打了我,我急了,就说:“当年你要是会游泳,就不至于喝水。你看看……”这话把他气得够呛,但是我说得也没错。这是我第一次顶撞父亲。
父亲这一生是比较坎坷的。1952年“三反五反”运动时,他在金山中学当会计,成为了审查的对象。当时,金山中学的总务主任、会计和基建监工,都成为被审查的对象。那时的审查不只是查账或语言上的批评指责,而是一场真真实实的残酷斗争。说起这一段,我的心情一直很难受。
父亲
那时,我已经入团了,是共青团员。组织上对我说的:“你父亲是贪污分子,你得站稳立场!”父亲当着全校师生的面被批斗,人们把绳子绑在他的大拇指上,然后将绳子系在一副梯子上,再把梯子竖起来,就这样把父亲吊在空中。当时我就坐在台下,亲眼看见父亲被吊起后的挣扎,亲耳听见台上父亲的惨叫声,心里很是难受,但又不能表示任何不满情绪。现在,一想起这段经历,我心里就非常不好受。
这是父亲人生中的一道坎。1953年秋,父亲被证实没有贪污,得到平反,继续在该校任职会计。1955年,他被调到汕头市第七中学去当会计。1961年,父亲在59岁即将退休之际,被定为“贪污分子”,开除了公职。这又是一桩冤案。在当时的政治环境下,对父亲被开除一事,我不敢多说话。我没证据证明他没有贪污,是被冤枉的,当时有人告诉我其中的某些原委,我也没有办法去核实,也没有办法去上诉,只能听其自然。
父亲对此自然有些怨言,他给我写信的时候说:“想不到我即将退休之日,遭到如此的对待。”但总体说来,在这个问题上,父亲还算是比较看得开的。他回家之后,在居民小组里负责读报给大家听。他喜欢种花木和草药,还因为种草药出了点小名气。当时,他种了好几十种草药。屋里屋外的花盆、脸盆、地上都种上了各种各样的草药。谁生病了就自己来拿,不用给钱。在那段时间里,父亲已经把事情看透了,过起了简单的隐居生活。经济上,他时常变卖些家里的旧东西,加上我每月寄钱回家及母亲刺绣赚点钱,日子就这么过了。
我于1960年回国后,回家探望父母。当时,我父亲还没结案,行动仍不自由,被监管着。因此,我去见父亲的时候,后面还跟着个“尾巴”。虽然他们允许我陪父亲到公园去玩玩、谈话,但毕竟有个人跟着,觉得很不爽。
1972年,我调到天津工作。1973年,我回家探望病重的父亲,他胃出血,在医院住了一段时间后,病情有所缓解,就出院了。我离家回津时,父母在门口送我,眼泪汪汪的,好像是生离死别,让我心里好难受。好在经过努力,1974年,我就把他们接到了天津落户,使他们在晚年享受到天伦之乐。此前,我回家变卖了家产。我家房子不小,但那时候房价很低,所以只卖了一点钱。我们用这些钱还了医疗费,再加上赴津旅费用了一部分,剩下就没有多少了。剩下的那些钱,父亲全权交给我处理。当时,我把余下的钱分为五份,给父亲留了两份,给了母亲一份、妹妹一份、我自己一份。父亲说:“你妹妹那份就不用给了,她已经出嫁了,不算的。”我说:“不行,得留,男女平等嘛。”父亲听后很满意,夸我说:“儿子,你这样处理很好。”
到天津后不久,父亲的胃又出血了。医院大夫检查后说:岁数太大,不好开刀,需要保守治疗。到1975年,父亲就去世了。
他一生最大的遗憾就是,住在天津,离北京故宫这么近,都没有去成。1974年的五一,我本来准备带他们到北京走一走,可惜那时候父亲的身体状况已经很不乐观,走不了。不管怎么说,我能够在天津伺候父亲入土,也算是尽了做儿子的责任了。
父亲被开除公职这件事在我心中实在放不下,加上后来有平反政策,激起了我为父亲平反的想法。1981年,我给汕头市教育局写了几封信,把情况如实反映了一下。1981年12月18日,汕头市人事局做出了“平反决定”,根据《广东省汕头市人事局汕市人发(81)79号文件关于林在慎同志一九六一年受处分问题复查的批复》的精神,宣布撤销原市委“三反”领导小组和人事局、监察局对林在慎 定贪污分子、行政开除出队的处分决定,恢复林在慎同志干部待遇及工资级别。一次性发给亲属抚恤费和丧葬费。至此,我终于松了一口气,只要把父亲“贪污分子”这个罪名洗刷掉,我这个当儿子的心也就能放下了。
父亲这辈子很坎坷,很不容易。没承想,作为儿子的我也是这么坎坷,这也许就是命吧。
母亲
我的母亲是个普普通通的家庭妇女,以前是文盲,解放后,她费了好大劲学会了一些汉字,自己的名字会写了,也能看一些简单的书报,还在居委会做了不少工作,期间还当过居委会主任。那个时候,居委会主任是没有工资的,但母亲当得还挺积极,多次受到潮州市政府的嘉奖。
母亲的荣誉证书
我记得,我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课本上的作业有几道填空题,类似于“我是○○人”。需要填空的部分标了两个小圆圈,圆圈直径大概只有三四毫米。我拿课本回家,跟母亲说:“这么小的圈圈,让我怎么往里面写字啊?”她一看,就帮我把铅笔削得很尖很尖,但铅笔再尖我也写不进去,因为小孩儿写字都很大,写不了这么小的字。我又哭又闹,母亲也不懂,拿我没办法。后来,旁边的大哥哥听见了,说:“不是让你在圆圈里写,是要你在作业本子上写,例如写‘我是中国人’,就填上中国两个字。”我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件事,我记忆犹新,就这么一道填空题,居然把母亲给难住了。
母亲是个很勤快的人。平时,她靠刺绣挣钱——潮州女人几乎都会刺绣。母亲手很巧,她利用废布料剪成三角形,一块一块用手拼接在一起,凑成一整块2平方米左右的“百家布”,当做被面用。我的儿女,甚至孙辈都用过这种被面,现在家里还保留一块,作为对母亲的永远纪念。母亲很瘦小,但精力充沛。到天津之后,即使是在她身体不好的时候,或者在摔伤的情况下,她都坚持在家里劳动。那段时间,买菜、做饭的活都是她干,因为我们都上班。母亲太能干了,以致于我妻子厨艺不佳——都怨母亲把烧饭做菜的活儿都包了,把我妻子给宠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