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山一带,田畴肥沃,稻米丰富,经营稻米的人大都只做大宗买卖,从种粮者手中低价收购贩运到银田、湘潭等地,赚得较高的利润。只有极为精明的毛顺生,才不在乎生意大小。在韶山冲有很多人家,靠租佃富人家田养家糊口,每到青黄不接的时候,都要到毛顺生那里去买些稻米,熬粥充饥。毛顺生对这些穷乡邻从不拒绝,总是笑脸相迎热情相送。但是,只有文氏知道丈夫的“和气生财”之道。原来,毛顺生自有算计,在他看来,别的财主不屑一顾的这些小买主,虽则是穷,在这些穷人身上不会有什么大的赚头,但是,他深知积少可以成多,积溪可以成河,因此,他常常短斤少两,有时还要保留点水分。另外,他还有他的“小算盘”,卖米给这些穷乡亲,只要能保住本,他就赚了,因为加工稻谷的副产品——糠、碎米是喂猪的上好饲料,喂几头猪,一年下来就是好几十块白花花的银洋。
在毛顺生眼里,这些零买零粜的乡邻,只是他赖以赚钱的顾客而已,但是,对于菩萨心肠的妻子文氏,乡邻永远是友邻,她对丈夫那一套“精明”很是反感,总是以乡村妇人特有的厚道,予以同情。
一天,一个乡亲买了几升米走后,妻子对丈夫说:“孩子他爹,这些人饭都吃不饱,可怜哩,你就不可以把米升子摇紧点呢?”“你懂个屁,吃不穷,用不穷,人无算计一世穷。”毛顺生显然很不高兴,干巴巴地挤出这句话走开了。
文氏说不动丈夫,也就不再做声。毛泽东在一旁全看在眼里,望着不停地咳嗽着走去的父亲,灵机一动,想出一个办法,他悄悄地告诉了母亲。此后,凡是农民来上屋场买米,母子俩总是尽可能避着毛顺生,由毛泽东独个去量米,每一升都堆起量,每一斗多给一些,逢这时,母亲在门外放哨,若是毛顺生来了,她就赶紧咳嗽,发出“警报”,机灵的“石三伢子”就赶快采取相应的措施。
母子俩配合默契,他们深知,毛顺生是惹不起的,轻则训人,重则棍棒相加。然而乡里乡亲的,日子过不下去,他们心里的确不好受,多为他们量一点,事虽然细小,正是从这些细小的事上,毛泽东开始了对父亲那种思想的反叛。
一年夏天,毛顺生因生意上的事情,急需要弄一笔钱给人家,尚差一百块银洋,父亲事多,脱不开身,因为都是生意场上的人,人熟地和,便叫毛泽东去取,地点是十里远的湘乡章公桥,一个也是经营谷米生意老板彭厚锡家。
少年毛泽东一大早就到了彭家,彭家正吃早饭,见是毛家的大少爷,便留请毛泽东与他们一起用饭,待毛泽东说明来意,彭家满口答应,当即就拿出了一百块银洋,毛泽东正在清点,见一个老太婆蹒蹒跚跚地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彭老板跟前,恳求道:“他大叔,我没有早饭米了,求您借给我两块
钱吧。”
彭老板微微地皱了一下眉头,有些不耐烦地说:“前些天,不是借了几升米给你吗?你看这是最后一百块钱,全借给顺生公了,你另想办法吧!”
“求求你啦,你者福大,请您再为这老婆子想想办法吧。”
“说过了,现成的米都快完了,钱也没有了,你还是到别的地方去吧。”
毛泽东明知彭家有米不借,见此情况,心中有些不满,便接过话茬问道:“您家住哪里?有几个人吃饭呢?”老太婆见这少年生得眉清目秀,又彬彬有札,于是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原来,这老太婆家就在附近,孤身一人,家里仅有几亩薄田,因无儿无女,每年春种秋收,都得请人,一年下来,所剩无几。毛泽东见她确实可怜,便从扎好的包里取了三元钱给她。
老太婆千恩万谢,说:“三元银元可买一担多谷,这个夏天就不用发愁了。”
回到家里,父亲接过钱,数了一遍,发现不对数,莫不是数错了,他想。于是,又放到桌上,一五一十地点了一遍,确实少了三块,毛顺生火了,喊到:
“石三!你过来,怎么只有97块,你说,还有三块哪里去了?”
毛泽东自知父亲不会饶过他,于是低着头,走到父亲跟前,把在回家路上就编好的话讷讷地说给他:
“包钱的纸烂了,因为不小心,在路上掉了三块到塘里去了。”
“你会洗冷水澡,怎么不去摸?”父亲追问道。
“我去摸了,水好深,我摸了好久,冒摸到。”
“你,你,这么大了,真是没用。”说着说着,就要动手打人。毛泽东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要不是母亲来做保,耳光是挨定了。
一年秋天的下午,农民们为秋收秋种正各自忙碌着。
毛泽东家的稻谷是晒在屋后的晒谷坪里,邻居毛茂生的谷晒在房前面的小坪里。初秋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刚才还是阳光普照,忽然一下子刮来一阵森凉的风,翻腾的乌云转眼便遮住了阳光,接着豆大的雨点马上砸得瓦片叮咚作响,人们慌忙丢下手里的活,都往各自的晒谷坪跑去。其时毛泽东正在阁楼上看书,他一轱辘从楼上爬下来。猛然,他看见前坪里邻居毛茂生的妻子毛四阿婆一个人正在抢收稻谷,两个幼儿站在门口的阶基上看热闹。毛泽东二话没说,钻进雨里就帮她干了起来……
稻谷收完了,雨还在沥沥淅淅地下着,大家的衣服全湿透了。毛顺生看见儿子的衣服也在淌着水滴,好生奇怪,便问道:
“石三,你跑到哪里去了,收谷子时没有看到你,为什么衣服也打湿了呢?”
“我在前坪里帮邻居家收谷子呢。”毛泽东平静地说。
“你倒好,吃里扒外的家伙!吃自家的饭,把自家的谷子扔下不管,你晓得不,我们自己的谷子被大雨冲走了不少。”父亲认为,吃人家的饭,得帮人家干,吃自己的饭,得先为自己想。然而,毛泽东却不是两年前了,除了受母亲的影响,加之又进私塾读了些书,明白了不少道理,因此,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怕父亲,小小的年纪,却不急不慢地说:
“爹爹,毛茂生家的田是佃的,田里押进的银子是借的,扮了禾以后,交了租还要还息,‘禾镰上壁,就冒得饭吃’,如果下大雨再损失一些,那就更不好过日子,我们家吃谷有剩余,损失一点又有什么要紧呢?”
“胡说八道!”毛顺生火冒三丈,说:“我家的谷子都冲走了,你吃什么?”
毛泽东不高兴地说:“好喽,我一餐少吃一口,这总可以了吧?”
“哼,读书把你读糊涂了!”父亲斥责一句,无可奈何地走开换衣服去了。
母亲走了过来,抚着儿子的头说:“伢子,你做得对。”毛泽东刚才受了父亲的责备,心中很是不快,经母亲这一安慰,也就会心地笑了。
快过大年了,父亲吩咐毛泽东到附近一个人家去赶猪。
这猪的主人是位老阿婆,她家靠租佃糊口,每年总要喂几头猪,卖几个钱度荒。她把猪卖给毛顺生时,说好了价,还付了定钱,并说好过几天再来赶猪。时间一晃过了五六天。一天,晚饭时节,父亲从银田寺街上回来,一进家门就对毛泽东说:“你明早快去把猪赶回来,一早就去。”
毛泽东有些不解,“急么子?”
父亲望望门外,压低了声音:“猪价又涨了,小心人家反悔,你快去快回。”
第二天清晨,毛泽东洗漱了一下,一声不响地朝那户人家走去。
一进门,老阿婆见是毛泽东,手里还捏着一杆大秤就明白了来意,不由得长叹了口气。毛泽东见状,便问道:
“大清早的,你老叹什么气呢?”
老阿婆说:“该得你家发财,是你父亲运气好啊,猪卖早了,就早了那么几天吧,唉!……”
“你要少得好多钱哩!”
“是啊!我要吃几块钱的亏,这就叫命,命苦哟!不过,像我们这号人家,一块钱不得一块钱到不了手,一个钱要当几个钱用噢!”
毛泽东听了这话,看到她家的生活着实清苦,他思量了一会,对老阿婆说:
“你家的猪我不买了。打个倒算盘,少定了一头猪,你把定钱退给我。”
老阿婆心里很感激,却不好意思答应,便说:“这猪是你父亲在这里定好的,钱也收了,虽说现在猪价又涨了,我不卖怎么能对得起你父亲呢?这怎么行呢?”
“我看行,你又喂了这些天,费了工费了料,还费了神,要是还按原来说好的那些钱,你是吃亏了。你把定钱还给我,我不赶猪,我回去跟父亲讲讲理……”
就这样,毛泽东没有赶回猪,只带了老妇人退的五元定钱。回家的路上,他心里有些高兴,今天做了一件好事,妈妈一定会赞扬我的。高兴之余,心里却也有些发怵,这样的事,是父亲极不主张的,这可是断了他老人家一次财源,父亲肯定要发脾气,挨一阵责骂是少不了的。
回到家,父亲见他两手空空,便先发问起来:“怎么搞的,猪呢?”
“没有赶回来。”
“为什么没有赶回来?是她家不肯吗?”父亲有些生气了,追问道。
“不是她家不肯,是我不肯,我把定钱拿回来了。”他一五一十地把原由说了一遍。
父亲听了,气不打一处来,“你,你这小子真没用,钱到手了还不会赚,有你这样做生意的吗?”
毛泽东面对不讲理的父亲,心里有些不平,父亲怎么这样不近情理,只知道发财,发财!于是说:“做生意也不能昧着良心做,人家也要吃饭。”
“人家吃饭是人家的事,我一不偷,二不抢,三不逼,当时讲好价钱,是双方自愿的。”
“自愿也要看是在什么情况下,何况人家那样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