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公报》
我20岁进北京,辅仁就进不去了,就上华光的附中,高三念了半年,那个学校里进步人士挺多的,有很多民盟盟员。那时候我爱写稿,他们特别愿意征我的稿。后来我对共产党多少有点认识,高一唱歌的叫叶某某,唱我的可爱中国,不知道是不是她,但是我怀疑是她。她那时候是高一的学生,下课十分钟她就到各个班宣传唱共产党的歌。什么光明战,苏联歌曲,还有工农兵都是她教的,就是口传,也不用谱,大伙儿都是高中生,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跟着唱。就围城都上不了学了,后来军政大学一招生,我两个弟弟加上我姨的孙子和姨表弟他们都是三个高中生一个初三毕业,就要去报考了,但是他们回来一想,这个军政可不能去,弄不好给弄走了怎么办?
几个男孩子偷偷地不去了,他们又考华大了,我二弟考的美术系,我表弟考的文学系,我侄子考的音乐系。我三弟弟那时候初中毕业了,我妈不让考,让他接着上高中,学费也挺贵,在汇文中学,准备将来考个大学。我的同学就拉我考军大,我们去了20多个人,考了三天还体格检查,要求都是未婚的女青年,结果我们都考上了,最后给我们一个入学证,就是一个卡片,上面印的都是三月二十二号,就是我入伍的那天,早十点到前门火车站集合,到那里报到。
我拿回来给我妈看,我妈就不让去,我妈说考什么呢,一个女孩子上那去出事怎么办?我说哪有那事,我们同学都知道共产党好。后来我妈不让去,我就坚决要去,我就把行李都准备好了。20号早上,天还没亮我妈就起来了,她特别难过,说女孩子怎么弄到大兵营里去了。她早上起来弄一个盘子,拿个锅去打豆浆,又买了油条,放在桌子上,说你吃吧,吃个够,就这一次了,不定给你弄哪去,将来回不了北京连这个都吃不上。我紧张得也吃不下去,喝两口就让我弟弟上胡同口叫个三轮来接我,我把行李放在上头,弄个网兜放个盆还拿着衣服什么的,就上车了。三轮车一推我妈就把车后面的棚子抓住了,说孩子别去了。我妈边说边哭,我也有点辛酸,咬着牙说快走,三轮车就走了,挺快就到前门了。
一路上都是标语啊,喇叭啊,什么送郎参军,什么参军光荣,都是东北的像二人转的那个小调,什么带上大红花,去把敌人杀,一听我心里有点慌了,为什么上火车站,为什么坐火车走?有点后悔。刚下三轮车就来一群八路军给我们拿行李,都给捆上行李条,什么东西都拿走了,不用我们管,带着我们就上车,说你们是女生,上女生大队报道,后来就翻页,说你签名吧,我就签了。后来,来了一个女八路给我弄了个绿的绸条带着小红花,说你跟他走,也是一个年轻干部就领着我们上站台了,说你是三队的,你记住,一会儿火车来了,三队的上那个车厢。我们就上车了,车上已经坐了一多半人了。
这时,上来了一个挺胖的男人,戴近视眼镜,自己介绍:“我叫什么,我是湖南人,我是你们三大队的宣传干事,我负责今天接你们。”他就坐在前头,后来不一会儿接我们的男老师也上来了,我们就坐满了。然后他说:“同学们我跟你们宣布一下,今天把你们拉到长辛店,你们所有学员大队都在那,你知道我们招你们学生一万多人,一次都不能拉完,好像还得有几次。你们今天就入学,三大队你们四个大队四个中队都到长辛店去,我们是来接你们的。现在都齐了,你们会不会唱解放军的天明朗的天?”后来大伙儿就唱,唱完了以后问还会什么,年轻人新鲜的都会,没几天都会了,后来车就开动了。
没一会就到了长辛店,一下车一看荒山秃岭的,三月天了连个绿叶都没有。就领着我们上山,爬到山头上看到拐角一个大彩门,就是大铁门上弄的树枝用纸写的欢迎新同学入校,两排站的都是来欢迎我们的干部。进去以后我们傻眼了,一看全是兵营,没有窗户,就是这样一个房子,两头两个门,从这进去就开灯,一大串大灯泡。“这就是你们的宿舍,你看门口都写着,一中队二中队三中队按照中队别进错了,门口有牌子。”
这样一班二班三班就排下来,我们整个十个班,120个人一个中队,就在一个大兵营里。一看也没有床,也不是炕,就是火车倒的枕木钉的板子,后边没有窗户的墙角底下都是木头板子,12个人一格,就是这边是柱子这边打个墙,整整这边五个那边五个,整十个班。12个人就睡在隔断的铺上。正说着来了一大批战士抱着稻草就上去给铺,后来战士扛着竹席子给铺,铺完了送行李的就过来了,按照各自标签都把行李放到我们跟前,就让大伙儿铺。再看看脚下面有一个板子,毛巾还得叠好,洗脸都在外头,上门有个小木头板放牙刷,那有自来水,一人一个龙头,这就开始了军事生活。
到了中午12点,听集合号吃饭。我们一看也没有食堂,说到哪儿吃饭,一看进去一个大铁棚子,周围都是大立柱子顶着,厨房有几间。拿出来的大木头架子就几个人抬着大锅,菜就放那儿了,大花卷就给放那儿,然后发脸盆,一个班两个,炊事员拿大的铜勺盛,两盆菜就放那儿了,按班分配。架子上有大花瓷的碗,一人一双筷子,两个大碗,花卷放这个碗里盛菜去。一看什么菜呢,白菜豆腐,那个是萝卜条子放点辣椒,咸盐炒的。大伙儿也饿了,就吃吧,一人吃不了一个大花卷。吃完了到礼堂集合,礼堂也空荡荡的,一人一把椅子扶手有自己的名字,都是新弄的,椅子右手边带个木板放笔写字的,就是没有桌子。一个班一条,都摆得整整齐齐的,告诉我们以后就按这个次序坐。
最后开了个欢迎会,欢迎新同学到校。两边的工作人员都是接我们的干事、科长,都在旁边坐着,主席台上摆着桌子蒙着白台布,桌子上有麦克风,主持人上台介绍自己说:“我是学校搞训练的,没有说职务,我叫肖某某,四川人”。他口才非常好,告诉我们说这是走革命的第一步,能来到这,就是勇敢的举动,将来我们都是延安精神的后继人,然后说我们都是抗大的,我们学校的前身就是抗大的前身,校长是林某某,一会散了会以后就到一个展览室看抗大的图片。我们都仔细地听着,挨个介绍校首长,有来的,有没来的。校长叶某某,当时任北京市长兼总参谋长,那时候还没有成立军事委员会,都是临时任命的。那时候校长没来,主持人说今天是一个大队的欢迎会,等到一万学员到齐了,在这儿举行开学典礼就可以看到校长了。大伙听了挺高兴的,说这么大的干部,学校还不错,那么多人当头儿。
走进展览室一看抗大怎么这样?破窑洞,草房,一个个人瘦的。校训是“团结紧张,严肃活泼”八个大字。还有校歌,抗大校歌让我们先学,回去找宣传干事学唱,然后学一个解放军进行曲。回去后大伙儿就七言八语的,到点儿了吹熄灯号,不许我们说话,两个女八路来把灯给关了,把门给锁上——就是怕狼进来。
第二天开始上礼堂介绍干部,中队的正、副指战员两个,正、副队长两个。我们的干部是三个女的两个男的。最后介绍区队长,区队长自我介绍说是北京国立助产学校毕业的,全是学运的积极分子临时调到这里来参加管理我们的工作。我就开始正式接受教育了。怎么教育?也不上课,也不发课本,就学唱歌。先学抗大的校风,然后看节目,文工团一个接一个地来,演血泪仇,白毛女,都是唱歌的,文工团的都是忆苦。
接着又组织了一拨解放区老革命的女干部,就是革命英雄,给我们讲她们的经历,有的十指让大刀给切断了,就拿半截指头给我们看,为什么给切了?就是因为当初给八路军送情报,结果过城门,情报让敌人给翻着了,敌人就拿当时附近农民的铡刀,差点没把手给弄断了,后来干脆就给切了,十指没有前半截,就这样的。后来又听一个老干部讲故事,我们就哭。狼牙山五壮士,五个人里有一个是她的丈夫。她被逮到监狱了,敌人让她交出来五个战士的下落。她丈夫跳崖了,不向日本人投降。她说她丈夫死了以后她怎么艰苦,继续跟着革命走,怎么送学生到延安,怎么从北京到西安送学生,然后怎么受敌人的惨痛的折磨。都是那样的,都是中老年妇女,是革命的母亲。主持人说你们看看,你们将来的女八路就得有这种精神,就得有这种勇敢的气魄,才能把革命干好。我们只有一个大队是女生,其他都是男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