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在谈论之间,门“吱”的一声开了,伴随着大黄狗晃动的尾巴,一个穿着青色斜襟大褂子,黑色宽裤子,扎着裤脚的老太太走了进来。
进了院子之后,老太太抬眼看了看正在推磨的赵明海,然后对郑桂枝说道:“江儿他娘,烙煎饼的。”
“娘,是的,回头给你送块菜煎饼过去。”郑桂枝平平淡淡的回道。
老太太正是郑桂枝的婆婆赵王氏。而郑桂枝之所以对赵王氏如此平淡,最主要的原因则是因为这个老太太在对待赵士礼与赵士智两家十分偏心。
至于老太太对赵士礼一家所做的偏心的事情,对于郑桂枝来说,那是真正的孩子提娘,说来话长。
从赵士智媳妇进门后的区别对待,到分家时的厚此薄彼,再到看孩子,帮忙收庄稼,一桩桩,一件件郑桂枝都是记在心里的。
点点滴滴,尽是琐碎,但却也是伤人之事,只是赵士礼为人孝顺,郑桂枝与他夫妻感情甚好,又怕吵闹起来,让人说闲话,所以郑桂枝没有发作,只是寻常时却不会给老太太好脸色。
当然这也与郑桂枝本性善良、柔弱有关。
第6章 情感
而赵王氏闻言,只是“嗯”了一声,小脚一转,扭过身子,转身出去了。
“奶奶怎么走了?”
“她怎么不等了?”
“谁知道呢!偏心眼子,真不想给她吃。”
“不给她吃,让她帮忙看场都不给咱看。”
……
赵明兰往门口斜瞅着眼睛,一副拐里拐气的样子,与赵明敏议论纷纷着,她们对赵王氏的偏心眼子也是深恶痛绝的。
而只是过了一会儿,细碎的脚步声再次在门口响起,大黄狗再次迎上去之时,赵王氏出现在了门口,右手依然是一副枣木疙瘩棍,左手与胯上则揽着一个黑砂盆,里面装着半盆麦子。
“江他娘,你来给搭把手,你四兄弟家正好没饭了,正好趁磨。”
进了门,赵王氏便嚷嚷着,充满褶子的老脸笑的是裂开的核桃。
趁磨这样的事在农村很常见,大多数是两家或几家合伙出人,一块推磨。
但赵王氏这样的趁磨!赵士智家不仅有人,更为关键的是赵士智家还有头驴子。况且又是大热天的!
闻声,郑桂枝、赵明敏、赵明兰的脸都一下子耷拉了下来,赵明兰小巧的嘴巴更是明显的撅了上去。
而这时郑桂枝拌的粮食也磨完了,赵明海把磨棍一扔,赤着脚,直接往门口走去。
赵王氏的趁磨实际上就是趁着赵明海推磨。而以前赵士礼一家子对她的不合理、偏心眼子的做法总是忍让的,以前的赵明海也没做出过违逆她的举动。
因此赵明海这么一撂挑子,猝然之下,赵王氏不禁愣了一下,随即呵斥道:“小海,你怎么走了,你小叔家的还没推呢!”
“小叔家的,让小叔家的来人推。”
说着,赵明海直接往门口而去。大黄紧跟着,但聪明如它,感觉跟着赵明海没有什么盼头,不如在家里守株待兔,说不定就能吃块煎饼,于是摇着尾巴,欢快的把赵明海送了出去。
“唉唉,给你小叔干点活怎么了,怎么不知道亲疏远近呢!”下一刻赵王氏的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过来。
赵王氏最后一句话却是说在了点子上!
此心并非此身,赵明海自然与什么小叔一家自然没什么感情,也不会受原有亲情的束缚,因此他可以毫无顾虑的拒绝赵王氏的无礼要求。
而实际上最初时他与赵士礼一家也没什么感情,只是以旁观者的角度却更能看到这一家人对他的真心与真诚,而后慢慢的被感染了,并逐渐接受了这份亲情。
也因此赵明海没有理会赵王氏的埋怨,继续往村前而去。
……
凡高山处必有低洼,李围子村也是这样,村前有一道经常干涸的小河,但夏季却有流水,暴涨后会有泥鳅、鲫鱼、沙趴、麦穗等野鱼。
赵明海到时,赵明湖、赵明岭、赵明金、赵明戈、李守信、李守华等已经在小河中间用石块垒了个石坝,几个人光着膀子,大裤衩子卷到大腿根,拿着粪箕子在石坝的两侧抄着,另外还有二蛋、三虎、石柱等几个小孩子在水草里乱捉乱摸着。
人多,特别是小孩子多其实也是这个小孩子的特点。以前的赵明海在李围子一众青少年中,要力气没力气,要智慧没智慧,性子又比较软弱,不是那种愣头青,再加上家里较穷,免不了受人轻视,因此对于他的到来,没有人在意,只有他的好友李守信向他喊了句小海下来玩。
“不了,我上上面洗澡去,刚推完磨。”赵明海回了声,往小河上面走去,上面有几个采石留下的深塘。
塘水清清,可以见底,“噗通”一声,清凉浸透全身……终于,赵明海找到了这个时代的一点好处。
而在全身凉透之后,一个问题再次在赵明海心里出现——怎样才能弄到钱?怎样才能填饱肚子?
他很清楚怎样才能弄到钱这是一个国家的问题,是一个时代的问题,但前景是可期的。可是现实中的填饱肚子却不能用“可欺”来解决。
“得尽快搞到点钱!得想个法子……我现在力气变大了,也不知怎么回事?也不知道我吃饱了之后,力气会有多大,也不知道我一顿得吃多少才能吃饱?算了,不想了……”
肚子的“咕噜”声里,赵明海穿上了衣服,同时心里自嘲了一下,作为一个后来人,他以前是从没想过,“吃饱饭”会成为他一时的主要目标!
……
六点多的时候,太阳只是落在半山腰,李围子村绝大多数人家家里就升起了炊烟。
吃晚饭这么早是有原因的,这个时候乡村还没有电灯,家家都靠煤油灯或石火灯(乙炔)取亮,为了省点灯火钱,这时的乡村人家一般都在天黑前吃完饭。
“弟弟,弟弟,吃饭了。”
只是到了村头,赵明兰清丽、尖锐而又急切的声音就传进了赵明海的耳朵里。
赵明海是很不习惯这种沟通方式的,但不知为何,这种吼声里的关切,却时常让他心儿不由的一暖。
“嗷……”
赵明海昂起脖子大声的应了一声。
……
当赵明海回到家时,大黄狗率先迎了出来……而此时锅屋里那张瘸了腿的菜桌已经搬到了枣树下。因为屋里闷热狭小,寻常时间,赵士礼一家人其实都是这样在院中吃饭的。
而在此时大高粱节锅盖已经放在了菜桌上,上面放了一块块的菜煎饼。赵明江、赵明河、赵明湖正坐在木墩上吃着,一人面前一碗汤。
“弟弟,你真行!咱奶奶可被你气死了,骂你不孝顺,我们都没理她,咯咯咯……”
因为心中不敢说之话,不敢做之事,被赵明海说了出来、做了出来,赵明兰一舒平生未展眉,赵明海刚一进来,赵明兰便眉飞色舞的笑道。
“孝顺?!孝顺能拿我不如一头驴。”
“弟弟,你这话说的不错,你走后,小婶就耷拉着脸,牵来了她家的驴。咱奶奶又说要告诉咱爹爹,要咱爹爹教训、教训你。还说你这么有力气,这么懒可不行。还嘟嘟囔囔说你上学不管,不如小岭,不如早退学回家,帮衬家里。我们都没搭她的话。”
赵明兰叽叽喳喳着,说话间给赵明海盛了一瓷盆的鱼汤。而郑桂枝、赵明江、赵明河、赵明湖、赵明敏也淡淡的笑了,一副舒心之色。
只是听到这里,赵明河欠了欠身子,对赵明海说道:“小四,你好好学,把他比下去。”
第7章 乡村的底层逻辑
“嗯。”
赵明海轻轻的点了点头,有前世上大学的底子,其实他对以后的升学之路是充满信心的。
“给你。正好热乎的。”这时赵明兰把一块菜煎饼递了过来。
赵明海接过,“咔嚓”一口,里面似乎没放油,但辣味却是十足,而不知为何,突然之间赵明海更饿了,不知不觉间张开了大嘴。
而在这时门“吱”的一声响了,赵士礼走了进来,腿上布满了细微的擦伤。而到了赵明海跟前,赵士礼轻微的“哼”了一声,对着赵明海说道:“你没给你小叔推磨?”
闻言,郑桂枝、赵明江、赵明河、赵明敏、赵明兰都紧张了起来。
“他爹……”
郑桂枝张口要解释,而这时赵明海已经轻轻的点了点头,这下倒是让他们几个的心提到了喉咙眼。
但是赵士礼并没有像郑桂枝、赵明兰等几人所想象中的那么大发雷霆,而是瞅了赵明海一眼,转身来到了脸盆边,一边洗着手,一边说道:“以后别这样了,人家说咱。”
这话很朴素!但里面的意思赵明海却是很清楚,赵士礼并没有认为他做错了,只是怕别人说他“不知远近,不孝顺”之类的闲话,影响他的名声。
其实这一点赵明海是不怎么在乎的,但也能觉察出赵士礼这样叮嘱是一片好意。
他不是一个不知好孬的人,于是再次轻轻的“嗯”了一声。
见此,郑桂枝的脸色一下子轻松了,紧接着给赵士礼盛了一碗鱼汤……
赵士礼只吃了两块菜煎饼,喝了碗鱼汤,就蹲在磨盘边“吧唧”起了旱烟。
此时高粱秸锅盖上还有六块菜煎饼和半锅鱼汤,随即郑桂枝说道:“四儿,你都吃了吧!”
赵明海知道这是他们省下来给他的,他本想谦让,但一来估计他再谦让他们也不会吃;二来腹中饿感如潮……
只是一小会的功夫,六块菜煎饼,半锅的鱼汤就被赵明海食尽。鱼汤里没有几条鱼,只是浑水加苋菜,但鲜味却很足。喝完之后赵明海禁不住舔了舔嘴唇。
“弟弟,你真跟一头小猪一样!”
见此,收拾着碗筷的赵明兰脱口而出。
而其实赵明海早就有这个想法,甚至认为原来的石猪跑到了他的身体里,他也是被石猪带到这里,惩罚他的。
这时他隐隐约约的有些相信王游艺的话了,只是他也清楚再后悔也没什么用了。
“嘿嘿……”闻言赵明海只能讪讪一笑。
……
吃过晚饭,晚霞已经铺满了西天,屋后的打谷场里嬉闹的欢笑声也传了过来。
打谷场其实是赵明海主要的活动场地。打谷场的后面就是李围子大队一小队的牛圈,因为家里空间狭小,住不下那么多人,赵明海兄弟四个都住在牛圈的杂物房,或者粮库的库房里。
当然打谷场也并非只是赵明海个人的主要活动场所,实际上此时它也是近半个赵围子村男子的主要活动场所。
闷热的夏季谁都不愿意窝在家里睡觉,打谷场开阔、有风,绝大多数男子,一到傍晚,吃过饭之后,就会扛着自做的珊子与薄席到打谷场乘凉、睡觉。
而在睡觉之前,青少年往往是闲不住的,他们往往在各个麦堆之间捉迷藏,翻跟斗、摔跤,玩石碾子,或打蜡、推铁环什么的。
虽然只是游戏,但是却也在暗中确定着个人在村子里的地位,就像是一群小狮子,看似玩耍,但其中的优胜者往往会成为其中的王者。
这其实与农村的环境有关,农村毕竟接近草莽,谁的拳头硬,谁说话就有份量,谁就能成为村落的领导者。
靠拳头成为领导者,这其实也是世界真理的写照,真理在大炮的射程之内,武力是维护秩序的工具,也是打破旧秩序,塑造新秩序的工具。这个工具对国家而言是大炮,但对于乡村而言,则是拳头,或者是家族的力量,但归根结底还是个人的能力。
当然农村人对这个道理的理解很质朴——你弄不了他,你当什么家。
赵明海到时,打谷场靠近路边的地方已经放了许多的珊子与席,而在打谷场里,赵明信、赵明章、赵明熊等十几个青少年正在玩耍着,或比赛穿越麦瓤堆、或推着石碾子,或比赛着摔跤,叽叽喳喳的,欢如春雀。
雨后的场地并不能打扰他们玩耍的激情,相反柔软的泥泞让他们玩起来更加的无忌,毕竟纵然衣服挂满泥浆,也不过泡澡时一把水的事。
而还是那句话在众人眼里,赵明海是不显眼的,因此没有几个人招呼他,经过时只有赵士同、赵士钢等几个年纪大的,说了句“四儿来了,吃完饭了”之类的话,随意的招呼了赵明海一声。
赵明海也是“叔叔、大爷”的简单的应了一声,眼睛却在寻找赵明豪。
之所以找他是因为赵明豪现在在粮库里扛麻袋,赵明海想跟着去干——现在他最想做的就是挣钱填饱肚子,哪怕只有一次。
而之所以想到出力挣钱,一是因为他感觉他现在有力气;第二个原因则很现实。关于怎么在这个时代挣钱,赵明海已是思虑良多,却赫然发现这个时代,因为经济、科技的不发达,市场发育的不充分,其实没什么好的来钱的路子。
一个简单的比喻,你拿麦子做了面包,因为没钱,或许没有几个人买。即使你想投机倒把,贩卖些鸡蛋,你也没有资金,也没有运输工具。你要是倒买倒卖,钢铁、水泥之类的,你也没这个社会资源。
总而言之,在几天里,赵明海已经深刻的体会到此时的贫困大的方面讲,来自于时代与社会的桎梏。想翻身,你若创造不了时势,那你大概亦步亦趋跟随着时势,一步一步的来。
也因此现在出力挣钱在赵明海看来实际是最简单与直接的法子。
但是瞧了几眼,赵明海却没发现赵明豪的身影……
估计赵明豪还没有来,赵明海也不着急,径直往牛圈的杂物房而去。谁知只是刚抬步,身侧却传来了一声轻“哼”。
“哼”声充满了明显的不满之意,赵明海转头一看,只见他堂兄赵明岭正扛着珊子、席从他身边走过,中分头,白背心,到膝盖的大裤衩子,显得极为整洁。
上一世赵明海就是寡言少语的人,现在到这里更是不想说话了,心理上也懒得理赵明岭这样的青少年,于是便装作没听见,继续往牛圈的杂物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