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士礼还想再训斥赵明湖几句,但是说话间却看到赵明海又拿起了三个煎饼……顿时他没了继续教训赵明湖的心情,已有些花白的眉头深深的皱了起来。
其实对于赵明海发烧好了之后,为什么会变的如此能吃,赵士礼一家人是给出过解释的,那就是赵明海要开始长身材了,毕竟老谚语说的都是半大小子,吃倒老子。
但是赵明海变得这么能吃,赵士礼一家人还是很吃惊。而作为一个老子,在这个缺衣少食的年代,对此他很有一种无力感,也有一种焦躁感。
卷成牛腿般粗细的三块煎饼,赵明海三口两口就吃进了肚里,再想去拿时却看到高粱杆做成的簰子上只剩下了两张。
考虑到赵明湖还没吃,赵明江几个人也不一定吃饱,赵明海缩回了手,然后把砂盆递给了赵明兰。
看到赵明海的这个动作,赵士礼犹豫了一下,然后说道:“二妮,你再给小四拿两个煎饼来……”
说完“呼噜、呼噜”的喝了两碗菜汤,向赵明海说道:“到秋年一级地,二级地就分下来了,那都是好地,熬完今年,我估计咱家就能吃饱饭了……”
“吃饱饭”其实还是这个时代农村人的奋斗目标,说这话时赵士礼像是憧憬,又像是安慰赵明海。
赵明海只是轻轻的“嗯”了一声,心中却有着许多的感慨,这是因为上一世他也曾与赵明江、赵明河以及被他传越的赵明海等老年人交流过,从他们的言谈中,他能感觉到“吃饱饭”好像是这些年纪大的人的人生目标。而且好像这个目标还被这些人固化了,最起码对赵明海一家是这样,眼看人家的追求由吃饱变成了吃好、住好,过好,而他们一家人的目标却始终没变,好像是深陷其中。
而这时赵士礼已经略带些兴奋继续唠叨着说道:“到那时,咱家好地、孬地能有二十多亩,四儿,你这学也别上了,秋年正好帮着整地……”
农村的土地就是这样,越是山村人均土地越多,赵围子村一百多户人家,却有二千多亩地,人均三亩多,在这个农业机械化几乎没有,种地靠人、畜之力的时代,这么多地,赵士礼当然想家里多一个劳力。
而且此时的赵明海已经十四岁了,这个年龄在以后的大人眼里可能只是个孩子,但是在这个时代,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十四岁,在许多家庭里已经差不多是个完整的劳力了。
至于上学,知识改变命运,这是千年的文化传承,即使是在农村,即使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也是懂的这个道理的。
但是对于自己的孩子是不是上学,作为这时的家长是从以下几个方面考虑的。
一是家庭的具体情况。家里揭不开锅,自然是上不下去的;第二则是孩子的学习成绩。这个时代靠上大学,中学考上中专的升学率都是极低的,后世有人统计过,高中生上大学的升学率只有百分之四。
而在这时还没实行九年制义务教育,上不上的也随意,也因此很多农村家长就是这样,眼看自己的孩子上学不行,祖坟上没长那棵蒿,上完小学就让孩子退学帮家里干农活了,也有很多上了初中,然后稀稀拉拉的退学的,当然也有很多家长擅于坚持,让孩子留级的,甚至一留三五年,复读好几年,这也是常有的事。
这时有留级制度,是允许留级的。
而现在的赵明海成绩并不怎么好,只是中等生,升学基本无望,复读也不知道到什么时候,能不能成,既然靠上学跳不了龙门,那在赵士礼心里,那就不如干脆早早回家种地。
可以这么说,综合自家的情况与赵明海在学习上的表现,赵士礼的这个要求是合情合理的。
只是他不知道的是此赵明海已非彼赵明海!
第4章 不同意
“不行,我得上学。”
赵士礼话没说完,赵明海已经斩钉截铁的说道。
来自于后世他当然清楚学历对于人生的重要性,而且还知道这个时代的福利,即使是个小中专毕业,国家也给分配工作,也是鲤鱼跳龙门。
当然另一个方面的原因则是他早已决定他绝对不能延续原来的赵明海人生之路。甚至是赵明海兄妹几人的路也要尽量不能延续,毕竟他们若是延续了以前的老路,纵然他自己改变了,他们若没变,对他也是个巨大的负担。
因此纵然此时他的主要目标还只是吃一顿饱饭,他也决不能放弃这个逆天改命的机会!而且长远目标与近期目标也并不冲突。
而赵士礼以及赵明江、郑桂枝等人都没想到赵明海会如此果断的拒绝……他们也是认为赵士礼这个要求是极为合情合理的,而且赵明海的性子在他们心里一向是平和的,甚至是软弱的。
愕然愣了一下,赵士礼才瞪着眼睛向赵明海说道:“上什么学,你上学有什么用,你又考不上。”
说话时间,被冲撞的恼怒在他心里渐渐升起,他脖子上的青筋连带着紫膛的胸脯都明显的动了一下。
上什么学,上学有什么用?这个问题最精确的答案是逆天改命,这个逆天改命不仅是要改、要逆赵明海的,还要尽量的包揽其他几个人的。
但是这个原因,这未来的结果却不能现在就透露出来。即使说了,赵明海估计赵士礼也不会相信,顶多像是听了算命的话似的,半信半疑。
因此赵明海干脆不正面回答赵士礼的话,只是端着碗“呼呼噜噜”的喝了两口菜汤之后,然后才说道:“万一我要是考上了你。”
“就凭你!你看你能的!自己什么成绩不清楚!”赵士礼脱口而出,同时黑膛脸上露出了明显的轻视之意。
老子看不起儿子其实也很正常,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自己的种儿能有多大出息,他们往往以自己为参照物。
赵明海却没看他的脸色,只是低着头说道:“怎么着也得试试,不试我不甘心!”
而他坚定的语气,再一次让赵士礼感到了被忤逆的感觉,他眉头一皱,把筷子往桌子上重重一放,像醒堂木似的,“啪”的一声,然后大声怒道:“你这孩子,怎么这么倔呢,你看二蛋、三孩他们几个不都不上了。”
被赵明海一反常态的强硬惊诧后,郑桂枝一直注意着赵士礼与赵明海父子俩的谈话。而毋庸置疑,一个女人,若是做了人家的妻子,母亲,她往往会成为父子之间的调合剂,特别是在父子矛盾爆发的时候,在这一点上郑桂枝也不例外。
见赵士礼发怒,怕儿子被打,她急忙欠了欠身子,然后对赵士礼说道:“孩他爹,四儿想上就让他上就是,咱家这么多人也不差他一个,再说了,小岭都还上着呢,人家能上咱家怎么不能上,只要四儿有上进心,说不定就能考上呢!再说了好歹毕了业,说不定就有用处,说不定还能当个老师呢,对吧,四儿。”
小岭是赵明海的堂兄。赵士礼弟兄四人,老大打一辈子光棍,老二在淮海战役中死了,是个烈士。老四赵士智当小队长,结婚却比赵士礼早,有三个儿子,一个女儿,赵明岭是赵士智的小儿子,与赵明海同级。
而在这个阶段两家人实际是互相攀比的。而现阶段赵士智一家人中,赵士智是生产队小队长,大儿子赵明山,因为国家照顾烈士家属,沾他二大爷的光,被安排在县坝子煤矿上班,农转非;二儿子赵明峰初中毕业,当了民办教师,家境却已是远远的在赵士礼一家之上了。
龙生九子,九子不同,对于自己兄弟家的境况远好于自己这个情况,赵士礼心里是可以接受的,但是还是有一些小小的别扭,心里暗暗也是有着这种想法,大家都是一个娘的,又都是面朝黄土背朝天,过的应该是一模一样的。
至于郑桂枝,妯娌间互相攀比的严重,对于赵士智一家过的比自己好,处处压在他们头上,她是一万个气不顺的,也是不服气的,因此才有了上面的话——纵然她没意识到上学对这个家庭的重要性,可是她却不想赵明海被赵明岭压下去。
赵士礼与郑桂枝夫妻情深,一向是听郑桂枝的话的,而且他心里对赵士智一家多多少少的也有一些不服气,因此,闻言皱了皱眉,“哼”了一声,说道:“你想上,你自己想法上去,我可没闲钱,一次次的给你交学费!”
“一次次”的是赵士礼预感到赵明海,一次考不上中专或者高中,然后一年年的留级、复读。但实际上赵士礼已经让步了。
而赵明海却是知道赵士礼说的乃是实情,只是赵士礼现在还不知道他这话乃是一语成谶。
对于原来的赵明海一家子会将一个“穷”字贯彻到底,一家子仿佛停在了这个贫穷的年代,其原因赵明海听赵士公谈过。
赵士公的原话是大集体之后,联产承包初期,赵士礼一家与村里其他人家其实相差不大,只是相对穷些,后来郑桂枝得了病,整天打针吃药的,把家熬干了,赵明江、赵明河的婚事便被拖了下来,后来走了,赵士礼也一下子垮了,过两年也去了,整个家没个主心骨,没人操持,也就散了。
因此赵明海深知,这学费之类的,他确实指望不上赵士礼,必须得自己想办法搞钱,才能解决以上问题,甚至包括郑桂枝看病的问题。
但是这些话还是无法与赵士礼说,同时也觉得没有必要与赵士礼抬杠,说什么“学费,我自己想办法。”之类的话。
感觉这样说没什么意思,不如喝碗汤实在。因此赵明海没理会赵士礼的话,只是抬起大碗,吹了吹气,然后“咕咚咕咚”的喝了起来。
这倒符合他以前沉闷而又懦弱的性子,只是这吃相,赵士礼禁不住又是“哼”了一声。
而在这时,门“吱”的一声响了,随即一道憨厚的声音在门口处响起:“士礼,士武让咱们到地里看看,别有淹的地。”
赵士礼现在还负责给村里看地,防偷、防盗、防涝什么的,队里则给他些些公分,二来赵士武允许赵明湖、赵明海在牛棚里住。
这个小小的宅子是装不下赵士礼一家这么多人的。
“好好,士京哥,屋里坐。”赵士礼一边说着,一边慌忙站了起来,脸上热情洋溢。
第5章 推磨
“四儿,还饿不饿?”
“差不多了。”赵明海违心的说道。赵明江却又把一块煎饼递到了他的面前。
“你吃吧,我饱了。”赵明海推让道。
“我不饿,我在牛圈吃了点豆饼。”
……
“小四,你咋那么能吃了呢?”
“我也不知道。”
“小丫头,你懂什么,能吃好,能吃就有力……”
……
赵士礼走后,整个屋子却轻松了起来,包括家里看门的黄狗,都长长的伸了个懒腰,轻轻的摇起了尾巴。
……
夏天的雨像小孩儿的脸,来的快,去的也快。雨停之后,却闷热了起来,赵明江、赵明河挎着粪箕子,先出去了——他们还在给生产队的牲口割草,挣工分。
“我去看看,能不能逮点鱼。”
赵明湖说完,也挎了个烂粪箕子,出去了。下大雨的时候鱼随水上,用石块、树枝在浅滩中间建一个小水坝,鱼游过来时用粪箕子一抄,大概率是能逮到鱼的。
赵明海也想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而在这时,赵明兰一边收拾着饭桌,一边说道:“弟弟,你别出去,回头给我帮忙推磨。”
推磨在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是做饭的基础,也就是用石磨把小麦、地瓜干、高粱、豆子之类的单独、或混合起来,磨成水粉,然后才能烙煎饼。
这是一个比较费力的活儿,最起码需要一个成年女人的力量,最省力的方法是用一头驴子,蒙上眼睛,带上笼头,但是赵士礼家却没有这个条件……
以前这个活儿是由赵明兰与赵明敏姐妹俩合伙干的,但是只要赵明海在家里,作为姐姐,赵明兰就会指挥赵明海把她替下来。
这个活儿把人当驴似的,赵明海有些不想干,他不由的犹豫了一下。而赵明兰是十分机灵的,长大后见家里实在过不下去,跟着一个修理雨伞的去了南方,逃离了这个穷窝。
见此,她脑后的两个羊角辫一颤,巴巴的说道:“都是你的事,五天的饭让你三天就吃完了,你还不想干,白吃了那么多的饭!”
说着翻着大眼白,狠狠的瞅了赵明海一眼。
经过几天的相处,赵明海却是清楚赵明兰,当然也不仅仅是赵明兰,还有上面的赵明江、赵明河、赵明湖、赵明敏都是极为照顾他这个弟弟的,吃饭时都是故意留着饭量,就像刚才的赵明江一样,尽量让着他吃。
因此对于这位最小的姐姐的白眼,赵明海并没有在意,只是搬了个木墩子,在锅屋门前的枣树下坐了下来。
见赵明海这么听话,赵明兰一下子就高兴了,匆匆的对郑桂枝说道:“娘,这次多弄点,省的三天两头的做饭。”
“你这丫头就是懒!去拽麦瓤去。”
郑桂枝毫不犹豫的揭穿了赵明兰的小心思。至于麦瓤,则是压软的麦秸,这时是做饭的主要燃料。
……
用瓷盆淘了点麦子,又把大量的地瓜干在门口的石舀里捣碎,又掺了些高粱……
郑桂枝把瓷盆端到了石磨旁边的时候,赵明敏已经把磨棍插到了磨眼上,然后向赵明海招了招手,轻声喊道:“小四。”
她已经二十,性格变得温柔恬静,不像赵明兰那么张扬活泼了。
而对于推磨,赵明海虽然觉得是驴子干的活儿,但是却是充满好奇的。
顺从的走了过去,来到磨棍旁,与赵明敏并排站在了一起……又因为感觉这是个需要力气的活儿,驴儿转的时间长了都会口吐白沫,因此随后他使劲一推。
磨盘一下子就转动了,但是赵明海却感觉轻轻松松。因为是有赵明敏合力的缘故,赵明海最初没有在意,只是轻松之下,不由的加快了步伐。
但是赵明敏的感觉却与赵明海完全不一样,在赵明海推动的时候,她感觉完全不需要她使劲;当赵明海步伐加快的时候,她甚至感觉自己要被带着走;到第三圈的时候,赵明敏终于可以肯定,自己再跟着就是个累赘,于是一边退了下来,一边笑道:“小四吃这么多不亏,跟个小驴儿似的。”
而听到赵明敏这话,赵明海才注意到原来一直是他一个人在推磨,下一刻恍然间他仿佛意识到了什么……
而在这时郑桂枝已经一边往磨眼里舀着麦子、地瓜干、高粱与水的混合物,一边笑道:“人哪有白吃饭的,吃的多,不是长个子就是长力气。”
“弟弟,你使劲干,快些,我去割韭菜,回头塌菜煎饼给你吃。”
“马齿菜的也好吃,多用点蒜。”
“嗯,姐,你和我一起去。”
……
说话之间,赵明兰挎起了竹篮,拿起了镰刀,赵明敏脸上也是笑容洋溢——赵明海这么有力气,像小驴儿似的,她们是深感欣慰的。
“两个馋丫头。”郑桂枝紫酱色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
石磨飞转,粉白的姜水刷刷而下,大约过了一个小时,一盆粮食将近磨完。
而这时赵明兰与赵明敏早已回来了,并在饭桌上剁好了韭菜、马齿菜、辣椒,也捣好了蒜。
其实这中间她俩也暗中注意过赵明海,怕他累着,想着赵明海累了替换他的,只是见他健步如飞,没有一丝懈怠,也就打消了这个心思。
同时娘仨叽叽喳喳的议论着:“看来还是能吃好,你看弟弟比三哥推的都快!”
“嗯,是比小三快!小三这会早喘了!”
“人能吃就有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