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83节

  听闻此问,刘荣只下意识轻点下头,意识到窦婴这一问似是别有深意,又稍带迟疑道:“不都是为先帝所征辟,举贤良方正,以安车驷马迎入长安的?”

  便见窦婴又是笑著一摇头,再轻一点头。

  “是征辟没错。”

  “但这二人被征辟的过程,却是截然不同。”

  “——贾谊贾生,是荀子门徒、故丞相:北平侯张苍的得意门生。”

  “自幼随北平侯研读《春秋》,待年十八,贾生之才名,便已是扬于一郡之地。”

  “及冠,由当时尚还是御史大夫的北平侯张苍所举荐,遂为先帝所征辟。”

  “故而贾生,走的的师门举荐、天子‘征辟名士’的路子,举贤良方正。”

  ···

  “而晁错,自幼随张恢习读申、商之言,后又入朝为文吏。”

  “再一点点展露才能,一步步得到先帝的赏识,再得济南伏生授之以《尚书》,才被先帝征辟为《尚书》博士。”

  言罢,窦婴不忘稍侧过头,含笑凝望向刘荣目光深处,看了足有三五息;

  而后,才意味深长道:“同为征辟入朝,却是大不相同。”

  “——贾生得征辟,几乎是前脚刚学成出了学堂,后脚便为先帝直接拜以《春秋》博士。”

  “更得当朝御史大夫兼恩师举荐,纵是名副其实,也终归是沾了师门的光。”

  ···

  “反观晁错,起于文吏,于朝堂有司磨砺多年,非但没有名士举荐,反而还顶著一个‘法家余孽’的污点。”

  “仅凭一己之力,克服千难万险,一步步从百石的文吏,爬到如今这秩中二千石、列九卿之首的内史之位。”

  “——征辟入朝,是需要重臣二千石至少一人举荐的。”

  “而晁错为先帝所征辟,若非要追究举荐者是何人,那也完全可以说:晁错,是由先帝亲自举荐给自己的……”

  说到最后,窦婴终是含笑摇头,又恋恋不舍的从摇椅上直起身。

  起了身,也不忘再回头看一眼那摇椅,才对刘荣最后道出一句:“晁错之德,确颇有瑕缺。”

  “但单论其才能,纵是不比贾谊贾长沙,也断然逊色不到哪里去。”

  “——只是晁错将太多的精力,放在了复兴法家之事上,反倒将宗庙、社稷,乃至天下人,都放到了相对更轻的位置。”

  “相较于贾生,少了分视天下万民疾苦、哀乐为己任的格局罢了……”

  莫名一番话,虽是让刘荣颇有所得,却也让刘荣面带不解的站起身。

  对窦婴拱手之余,不忘开口问道:“表叔说这些,是想……?”

  却见窦婴洒然一笑,故作淡然的拱起手,再云淡风轻道:“臣是想告诉公子,能跻身于朝堂之上的,便绝不会是庸碌之辈。”

  “尤其是能走到陛下身边、得陛下信重的人,就算某些方面有缺陷,也必定会在另外一方面,具有足以弥补自身缺陷的卓绝才华。”

  “——譬如晁错。”

  ···

  “对公子说这些,其实是想提醒公子:不要因为一个人做出了一件荒唐事,便断定这个人不值得重视。”

  “很多时候,能一举促成某件事,亦或是意外破坏某件事的,便往往会是这样本不平凡,却因做过错事,而变得‘不起眼’的人……”

  今天第一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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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6章 诛晁错,清君侧!

  目送表叔窦婴离去,刘荣又独自一人,在小院内的躺椅上静坐沉思了许久。

  ——刘荣很喜欢自己这方小院,也很享受这样的独处。

  相较于宫内大多数只有殿室,而没有外院的宫殿,这处小院,总是能给刘荣带来心灵的安宁,还能将深宫压抑氛围所带来的窒息感缓解些许。

  只是此刻,刘荣却并不是在思考、吸收表叔窦婴方才那番话;

  而是仍遥望向窦婴离去的方向,嘴角却挂著一抹耐人寻味的古怪笑意。

  “晁错,是在为法家的未来而筹谋。”

  “表叔,又何尝不是在为儒家的将来布局呢……”

  ···

  “就这空口白舌的三两句话,便想拿捏了皇长子?”

  “儒家难道还真把我,当成了又一个孝惠皇帝不成?”

  暗下如是想著,刘荣终是惬意的眯起眼睛,放松身心,享受起这难得的独处时刻。

  刘荣当然知道何谓征辟,又何谓‘举贤良方正’。

  毫不夸张的说:在如今汉室,哪怕是个一无是处的人——甚至哪怕是个似人非人的玩意儿,只要被驷马征辟,那就当即便是半个国士!

  盖因为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载,汉家征辟过的名士,不超过五指之数。

  没被拒绝,顺利征辟入仕的人,更是只有贾谊、晁错二人!

  ——太祖高皇帝年间,始皇帝所任命的七十位博士当中,还有四人幸存于世,且一同隐居于商山,为世人称为:商山四皓。

  太祖刘邦派人携重礼拜访,以安车驷马相迎,宗周征辟名士的流程完完整整走了一遍,却只是换来这四位秦博士,到长安见了刘邦一面。

  与其说,这四人真是像他们所说的那样‘老迈昏聩,无以助陛下’,倒不如说:他们就是拒绝了刘邦的征辟,又怕刘邦面子上不好看,才来长安面圣,顺便玩儿了一圈。

  那这四人究竟什么来头,居然胆敢拒绝一朝开国之君的征辟?

  只需要提一件事,便足矣说明一切。

  刘邦晚年,看太子刘盈怎么看怎么不顺眼,易储改立赵王刘如意的心思愈发强烈,惹得朝野内外人心惶惶。

  便是高后吕雉,也难免慌了神。

  最终,呂后发动了自己所有能动用的人脉、力量,终得以通过留侯张良的渠道,将这四位秦博士,即天下人口中的‘商山四皓’请到了长安,在太子刘盈身边待了一段时间。

  有一次,四位老者更是跟著太子刘盈,一同出现在了刘邦的面前。

  于是,刘邦自此对‘不成器’的儿子刘盈刮目相看,便也就此不再提易储之事了。

  诚然,作为开国之君,刘邦考量储君太子是否需要另立,绝不可能是四个前朝遗老跟著太子在自己面前晃悠一下,就能够起到决定性作用的。

  但即便如此,也依旧不得不说:这四位老者对太子刘盈的态度,在刘邦放弃易储另立的决策过程中,同样起到了举足轻重的影响。

  而这四个人——商山四皓,便是太祖高皇帝一朝,唯一一次被长安朝堂征辟的案例。

  无论在此之前还是之后,太祖刘邦,都并未再征辟任何人。

  一直到了先帝年间,汉家第二、第三次征辟,便分别结出了晁错、贾谊这两颗果实。

  之后的第四次征辟,也同样是一个能人。

  ——闻名天下的日者:司马季主!

  只可惜,这位精通《周易》的卜算大师兼天文学家,更大的乐趣是游离天下,从不同角度观察天象,同时又十分厌恶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先是在十多年前,婉拒了先帝的征辟,到了去年,又婉拒了当今天子启的征辟。

  对此,无论是‘仁义无双’的先帝,还是‘宽宏大量’的当今天子启,都只能唾面自干。

  非但没有因此而动怒,反而还再派人送去礼物,表达敬意的同时,再三强调‘没关系,下次有机会再合作’。

  这,就是汉家‘征辟名士’,以举贤良方正的含金量;

  ——自有汉以来,五十多年的时间里,总共征辟仅五次,受征辟人次仅为七!

  最终更只有两人接受征辟,顺利入朝。

  其中一个,是后世人耳熟能详,更留下《过秦论》在内的无数名策、名著的贾谊——贾长沙;

  另一个,便是当朝内史晁错。

  毫不夸张的说:征辟二字在这个时代,几乎就等同于在一个人头上,贴上‘国士’二字,来作为官方认证标签。

  只是先前,刘荣并不了解晁错的脾性,一叶障目,倒给了表叔窦婴说教自己,顺带夹杂私活,潜移默化的推销自家学说:儒学的机会。

  “历史上的小十,大抵也是这么被带歪的?”

  “旁的不说,儒家这一手洗人脑子的手艺,那是当真没的说。”

  “——堪称一绝。”

  “要不是早就带著防备,连我都险些著了道……”

  如是想著,刘荣只笑著微一摇头,原本眯起的眼角,也终是缓缓合闭。

  没人知道此刻,皇长子在想什么。

  也没人知道天子启,对晁错做了什么。

  人们只知道:在春正月朔望朝,一反常态的在《削藩策》一事上含糊其辞后,仅仅只过了十五天,晁错便满血回归。

  ——春二月首的朔望朝,晁错火力全开,枪口直指吴王刘濞!

  什么不朝长安、居心叵测;

  什么私藏甲胄、蓄养死士;

  更或是重金行贿朝臣贵戚、遍插耳目于帝都长安……

  凡是能置人于死地,而且是动辄死一户口本的罪名,便都被晁错一股脑的扣在了吴王刘濞头上!

  晁错疯狂撕咬,天子启自也没放过如此良机——开口便是削夺吴国的豫章、会稽二郡!

  这一下,饶是对天子启要削藩,尤其是重点削吴国一事有所准备的长安朝堂,都著实被吓了好大一跳。

  两个郡!

  赵王、楚王,一个国丧期间饮酒,一个更是在国丧期间奸伦,也不过是各被削了一郡!

  而整个吴国,也不过豫章、会稽、广陵三郡,共五十三城的封土而已!

  天子启开口就是豫章、会稽二郡,直接夺了吴国三分之二的国土不说,还把吴国的命脉:采矿、铸钱业所在的会稽郡也夺走!

  就给刘濞留个广陵郡,这还能叫‘吴国’?

  还不如直接改叫广陵国,更或是和原本的历史上那般,改叫江都国得了……

  短暂的惊愕之后,朝野内外也瞬间明白:天子启,压根儿就没指望吴王刘濞奉诏。

  与其说,这份诏书是通知吴王刘濞:你的会稽、豫章二郡被削夺了,倒不如说这,是天子启给吴王刘濞下的战书。

  ——来啊!

  ——举兵啊!!

  ——谋逆啊!!!

  ——叛乱呐!!!!

  意识到这一点,原本还打算捏著鼻子,勉强接受天子启以《削藩策》逼反吴王刘濞的朝臣百官,顿时便群情激昂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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