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84节

  天子启这一手,实在太糙、太心急;

  非但会出乎吴王刘濞的预料,也同样大大出乎了长安朝堂的预料。

  如果真送这么一份诏书去吴国,那被天子启打个措手不及的,可就不单只有吴王刘濞了……

  三月,朝中比二千石以上的重臣,便有不下十人先后入宫,劝天子启稍微耐心一些,别这么心急,再准备准备;

  四月,劝谏天子启的人群中,开始出现九卿的身影:廷尉张欧。

  但对于这位从太子宫时起,便一直跟在身边的潜邸心腹,天子启的态度,再一次表明坚定不移的立场。

  ——廷尉张欧,德不配位,居廷尉而不能断冤屈,得死囚而不敢斩其头,即日罢免!

  五月,御史大夫陶青请求入宫觐见,天子启直接拒绝接见!

  六月,东宫窦太后遣人来问……

  就这么拉扯到秋七月,此事,才终于在天子启的独断专权,以及东宫窦太后的默认下盖棺定论。

  吴王刘濞,坐大逆,削会稽、豫章二郡!

  诏书即日启程,发往吴都广陵!

  尘埃落定,已成定局,长安朝堂也只得迅速接受这个既定事实,开始飞快筹备起应对反叛的准备事宜。

  直到一个月后,那支汇集全天下人目光的使节队伍,才终于磨磨蹭蹭的抵达了广陵城。

  这一日,广陵城上空,万里无云。

  这一日,广陵城之内,鸦雀无声……

  ·

  ·

  ·

  “削夺会稽、豫章二郡?”

  天子启新元二年,秋八月。

  吴都广陵,西城门外。

  吴王君臣上下,早早便等候在了城门外,迎接长安来的天子使节。

  已年过花甲的吴王刘濞,更是拄著那根先太宗孝文皇帝亲自赐下的鸠杖,颤巍巍屹立于人群前方。

  自那年轻使节手中接过天子诏,只大致扫了一眼,吴王刘濞便抬起头,将深邃的目光,撒向面前那说起话来,都已经有些磕绊的年轻使节。

  “这,当真是长安天子的诏书,而非你这孺子随笔胡写?”

  煞有其事的发出一问,刘濞还不忘将手中天子诏往前扬了扬,似是真的很难判断这封诏书的真实性。

  见刘濞这般作态,那年轻使节当下又是一慌,甚至还猛地咽了一口唾沫!

  眼带惊惧的凝望向刘濞目光深处,又用力攥紧手中,那杆象征着至高权柄的三重节牦。

  感觉心里踏实了些,才开口拌蒜道:“吴王莫、莫需多言!”

  “只顿、顿首顿首,谨奉、奉诏便是……”

  很显然,这位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的天子使,也清楚这一番使命凶险万分。

  只那‘天使’二字,以及手中节牦带给自己的底气,终还是支撑著这位年轻人,勉强说出了自己该说的话。

  但也就仅限于这几句话了……

  “长安天子,果真要这般欺辱寡人吗……”

  ···

  “长安的皇帝,当真不念及宗亲情谊?!”

  先是落寞的一声低喃,后又是陡然一声呼号;

  吓得面前使节身形一颤,吴王刘濞那苍老、萧瑟,甚至还带些慈蔼的面庞,才终于随著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再次映入使节眼帘。

  咕噜!

  年轻使节再咽一口唾沫,脸颊两侧,已尽为汗水所沁湿;

  而在这万众瞩目之下,吴王刘濞又再度低下头,看了看手中的天子诏。

  呆立许久,终突兀冷笑一笑,将手中诏书双头抬到嘴边,狠狠醒了一把鼻涕……

  “噗~~~~!”

  “额啊~”

  ···

  “年纪大喽~”

  “才吹这么一会儿风,便都有些站不住了……”

  轻描淡写的道出一语,刘濞便淡然侧过身去,期间不忘再用那张天子诏擦擦鼻翼,再将其随手丢给身旁的亲卫。

  “赏你了。”

  “万莫轻慢了这‘天子诏’。”

  语调中若有似无的讥讽,只惹得那亲卫一时疑惑起来,一众吴国朝臣、将帅,却当即一阵哈哈大笑。

  眼睁睁看著那封沾了不明液体的天子诏,被吴王刘濞如擦脚布般,随手扔给身旁的亲卫,那年轻使节只一阵牙槽猛颤,却不知是惧是怒。

  刘濞却并没在再理会使节团,只侧过身,用眼角撇了眼那高高扬起的节牦,便对身旁的将官一摆手。

  “拿了使节,毁了节牦。”

  “——便在今日,广陵城头。”

  “寡人,要祭旗开拔!”

  众将官轰然应诺,使节队伍不眨眼间便已被拿下。

  半个时辰后,吴王刘濞的身影,也终于出现在了广陵城头。

  一同出现的,自也有那队被麻绳束紧整个上半身,跪地俯首的天子使节……

  “长安天子派来的使节说:寡人,残暴无道!”

  嘶哑的呼号声,将本就寂静的广陵城西墙一带,更安静到落针可闻。

  城墙之下,民众们高仰起头,被日光刺痛了眼睛,还不忘抬手遮于眉骨前。

  兵卒们则强自调整著粗重的鼻息,想要尽可能将胸膛的剧烈起伏压下。

  而在城楼之上,吴王刘濞的语气,却是愈发讥讽了起来。

  “寡人,残暴?”

  “呵……”

  “呵呵……”

  “——长安天子,居然昏聩到了这种地步?”

  “居然说寡人残暴??”

  讥讽之语,只引得一众吴国将帅、朝臣都鼻息粗重起来,根本没觉得刘濞这话有什么不妥,反是望向刘濞的目光,愈发带上了一抹期待。

  便在这成千万道汇聚在自己身上,且无不满带崇敬、期盼的目光注视下,吴王刘濞,终是将手中鸠杖掷下城墙;

  那自王太子惨死长安时起,便日趋佝偻的脊背,也在这万众瞩目之下缓缓挺直……

  “自寡人随太祖高皇帝,平灭淮南王黥布之乱,因平乱有功而得封吴王,尔来,足有四十载……”

  “四十年呐~”

  “普天之下,又能有多少人,能活的够四十年?”

  ···

  “当年,寡人在二十二岁的年纪,来到遍布沼池、荆棘的吴地。”

  “寡人的国相告诉寡人:吴地三郡五十三城,民不过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

  “——七万口啊~”

  “都不够长安天子修皇陵时凿山之用!!!”

  陡然一声咆哮,城墙下的民众心下一凛,城楼上的将帅却无不眼冒金光!

  便见吴王刘濞怒目圆睁,以拳扶于墙垛之上,几乎每说一句,便要不受控制的在墙垛上砸下一拳。

  “做了四十年的吴王,寡人,才终于有了今日。”

  “自太祖高皇帝六年,那一万三千余户、不足七万口——到如今,吴国三郡五十三城,民四十七万户,足一百七十余万口!!”

  “寡人,残暴吗?”

  “寡人,残暴在哪里了呢???”

  说著,刘濞不忘满带著冤屈,在身边环顾一周。

  不出意外的没人搭茬,便继续再道:“自先太宗孝文皇帝元年,寡人得开山铸铜铸钱之权,至今已有二十四年。”

  “这二十四年的时间里,寡人的子民,何曾给官府上缴过一枚钱、一粒米,来作为赋、税呢?”

  “——寡人凭开山之铜、铸钱之利,让我吴地子民一百七十余万人,不再需要缴纳一粒米的农税、一枚钱的口赋!”

  “到了长安天子口中,寡人,竟反成了‘残暴’之君……”

  “呵?”

  满含讥诮的话语声,只引得围观百姓、将官一阵动容。

  连带著,也为心中生出的那个荒唐念头,而莫名感到一阵胆颤。

  ——长安的天子,当真值得效忠吗……

  “长安天子的身边,有大奸臣!”

  “这个奸臣,叫晁错!!!”

  忽然间!

  吴王刘濞突然高亢起来的声线,占据了小半个广陵城上空!

  便见城楼之上,吴王刘濞一改平日里,那垂垂老矣,却又满面和善的姿态;

  昂首挺胸,双手自然张开于身侧,任由亲卫们为自己穿戴起甲胄。

  直到吴王刘濞穿戴整齐,又拿出一枚赤红色布条,缓缓将其系在额前,城墙下的民众们,才终于缓缓瞪大双眼。

  “太!”

  “太祖高皇帝的赤巾军?!”

  刹那间,城楼之上,城墙之下——凡是身著甲胄的兵卒,都取出一条不知何时备下的赤红布条,再将其系于额前。

  而后,便是吴王刘濞嘹亮的呼号声,伴随著一阵阵利刃出鞘、战马嘶鸣,彻底吹响了吴楚之乱正式爆发的号角。

  “寡人年六十二,亲自挂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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