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82节

  后者是‘反抗中央,举兵谋逆’。

  孰是孰非,一目了然。

  在这个前提下,长安朝堂自是巴不得刘濞拿《削藩策》说事儿,更或是拿晁错来做举兵的大义旗帜。

  ——只要别提吴王太子那揽子破事儿,怎么著都成!

  而这,就显得晁错‘因为害怕《削藩策》会给刘濞提供反叛依据,而不再坚持削吴王的藩’这一说法,更加让人理解不能……

  “公子认为,陛下想要的是什么?”

  见刘荣苦思冥想,却仍是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模样,窦婴只含笑发出一问。

  便见刘荣不假思索道:“自然是刘濞举兵谋逆,同时又绝口不提吴王太子的事,而是拿朝堂大政,如《削藩策》做文章。”

  闻言,窦婴笑著点点头,再问:“那晁错呢?”

  “晁错要的,又是什么呢?”

  刘荣仍是想都不想便开口:“当然也是……”

  只是话刚说出一般,刘荣便不由得一愣,写满疑惑不解的目光,也随之逐渐清明。

  见刘荣这么快便意识到问题的关键,窦婴自也是赞赏的点点头,更是得意的捋起了颌下髯须。

  孺子可教……

  “公子,忽略了一个关键。”

  “——晁错想要的,和陛下想要的,并不完全一样。”

  “陛下推动《削藩策》,最终目的,是要诛灭刘濞,顺带解决宗亲诸侯尾大不掉、割据一方的弊端。”

  “与此同时,为了不让刘濞蛊惑太多的民众,陛下还要保证吴王太子这件事,不会成为刘濞获取天下人同情、攻讦长安朝堂——尤其是攻讦陛下的手段。”

  “所以在陛下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都可以。”

  “但唯独不能是吴王太子身死——唯独不能是‘长安天子杀吴王太子’这张感情牌。”

  ···

  “晁错呢?”

  “晁错想要什么呢?”

  “——从一开始,以《尚书》博士的身份跻身太子宫,成为陛下的肱骨心腹时起,晁错想要的,就一直都是复兴法家,将申不害、商鞅的学问,从‘助秦残民、助纣为虐’的深渊中拉出来。”

  “所以,晁错推动《削藩策》,不单是想要帮助陛下、达成陛下的目的,也同样是为了借此扬名天下,从而达成自己‘复兴法家’的目的。”

  “故而在晁错看来,刘濞举兵,无论是打起怎样的大义旗帜,也都可以——甚至哪怕是打起‘皇帝杀了我的王太子’这张牌,也同样可以接受。”

  “但唯独不能是晁父昨夜所说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语调平和的道出这番话,窦婴只悠闲地捋著髯须,眼带欣赏的看上刘荣,面上更是满带著姨母笑。

  而在窦婴这番直指要害的提点之后,刘荣那如毛线团般杂乱的思绪,也在片刻之间被一条条捋顺。

  窦婴未尽之语,也随著刘荣被捋顺的思绪,从刘荣口中句句脱出。

  “晁错,不怕死。”

  “但晁错不能接受自己,是以‘罪臣’的身份死。”

  “晁错要的,是带著天下人的崇敬、仰望,舍己身而就大义,为宗庙、社稷——为天下人而死。”

  “因为只有这样,晁错才能用自己的鲜血,为申不害、商鞅的徒子徒孙,画出一条直通长安朝堂的康庄大道。”

  “如此三代,申不害、商鞅的学说,便是取代如今盛行于我汉家的黄老之学,显于庙堂之高,亦未可知……”

  带著那愈发灿烂、温和的姨母笑,看著刘荣从容不迫的道出个中厉害,窦婴只愈发感到欣慰。

  却也没忘接过刘荣的话头,继续往下说道:“晁父说,刘濞要打出的大义旗帜,是诛晁错,清君侧。”

  “这个大旗,陛下能接受,但晁错不能。”

  “——如果刘濞当真打起这面大旗,那无论成败,晁错都无法借此扬名天下。”

  “若乱得平,会是‘晁错妖言惑国,险些颠复宗庙、社稷’。”

  “若不平,晁错更会是天下破败、宗社沉沦的罪魁祸首。”

  ···

  “所以,今日朔望朝仪,晁错才会犹豫。”

  “——晁父的死,当真是打了晁错一个措手不及,更是完全没有反应时间。”

  “父亲的死,可能涉嫌‘逼死生父’的不孝之名,再加上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一时心乱,又理不清头绪之下,晁错有今日那番作态,便也就是情理之中的事了……”

  随著窦婴话音落下,刘荣也终于完全捋顺了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和逻辑。

  再在脑海中从头到尾梳理了一遍,才终于如梦方醒般点下头。

  “如此说来,真正让晁错动摇乃至退缩的,并非是晁父的死。”

  “——而是吴王刘濞通过探子,刻意透露给晁父的那句:诛晁错,清君侧?”

  便见窦婴缓缓点点头,又轻轻一摇头:“然,也不尽然。”

  “除此之外,晁错当也有其他方面的顾虑。”

  “——比如这场即将爆发的叛乱,可能涉及到的藩王数量、可能波及到的范围,都大大超出了晁错的预料。”

  “事态的发展,也并没有按照晁错的预想在进行,甚至隐隐有些脱离了晁错的掌控。”

  “所以,晁错应该也由此,而生出了一些顾虑。”

  “毕竟换做谁,得知我汉家那满共不过十六位宗亲诸侯,却足有至少十人打算举兵——尤其还是携手联军,共反长安,恐怕都会吓得心惊肉跳吧……”

  如是说著,窦婴面上笑容依旧,暗下却也是下意识咽了口唾沫。

  正如窦婴所言:这场吴楚之乱,即便是还没爆发,阵仗也大到足够吓人。

  想想当年,诸侯大臣共诛诸吕时,关东有几王举兵?

  答案是:一王!

  仅齐王刘襄一人!

  单凭著齐王刘襄一人,陈平、周勃等老臣,便成功将诸吕手中的过半兵力吸引到了关外!

  剩下的那一半,又由周勃一声‘刘氏左袒’策反了大半,便顺利推翻了掌控长安朝堂的诸吕外戚。

  现在呢?

  这场还未爆发的吴楚之乱呢?

  能和当年的齐王刘襄——和当年的齐国,在军事实力上不分伯仲的叛王,便有不下五指之数!

  吴!

  楚!

  赵!

  齐系!

  淮南系!

  外加岭南赵佗的南越,以及闽越、东越,乃至北方边墙外,说不定会横插一脚的匈奴人……

  经验科学,始终贯穿著人类文明。

  只需要经过简单的计算,人们便不难得出以下结论;

  当年,吕氏掌控下的长安朝堂VS齐王+朝中老臣,输了。

  现在,较过去强大了一些的长安朝堂,即将对上至少‘五个齐王’的战力。

  就算如今的长安中央,早就不能和当年,处于吕氏掌控下的朝堂中央同日而语,敌方这至少五倍以上的战斗力增幅,也仍旧让人心惊胆战。

  ——谁敢说如今的长安朝堂,比当年强大了五倍不止?

  别说是朝野内外,亦或是窦婴、晁错等人了;

  恐怕就连未央宫的天子启、长乐宫的窦太后,心里也未必没在打鼓!

  而这,就显得刘荣这云淡风轻的从容姿态,显得那么的突兀……

  “公子,似乎完全不担心?”

  毫无征兆的一问,惹得刘荣当即从思绪中回过神;

  与窦婴稍一对视,反应过来窦婴所指为何,却是当即摇头一笑。

  “表叔不也是?”

  闻言,窦婴只稍吸一口气,将那源自灵魂深处的、本能的恐惧压下,才强笑著道:“若刘濞成了事,臣这个太后族侄、窦氏子弟,便是断然没有活路的。”

  “既是如此,那与其做无谓的忧虑,倒不如坦然处之,并竭力而为?”

  便见刘荣含笑点下头:“表叔如此,侄儿又何尝不是?”

  “连表叔这个窦氏子侄,都没有在此事上担忧的道理,只能竭力而为,侄儿这个皇长子,又何来退路可言呢?”

  “——身为皇长子,自然无法像表叔这般,领兵东出,为国效命,抵御刘濞逆贼。”

  “便也只能做些力所能及的事,然后期望我汉家历代先皇,能庇佑宗庙、社稷罢了……”

  如是做出答复,见表叔窦婴含笑低下头去,刘荣便也将目光从窦婴身上收回,重新躺回摇椅靠背上,再度陷入沉思之中。

  随著叔侄二人各自住了口,这方小院,便也久久沉寂了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窦婴那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语调,才在小院内再度响起。

  “公子在想什么?”

  轻声一问,却并没能让刘荣从思绪中回过神。

  仍是躺靠在摇椅上,以食指指腹横向摩擦著唇下,目光定定撒向不知名处。

  只嘴上沉声道:“晁错。”

  “——嗯?”

  “——对晁错,公子还有疑虑?”

  再一问,终是将刘荣从思绪中拉回现实,便见刘荣长呼出一口浊气,就势在摇椅上彻底平躺了下来。

  “原以为,晁错是被吓破了胆,才在今日朔望朝生了退意。”

  “但在表叔指点迷津之后,再看晁错,似乎……”

  “也不是那么不堪?”

  听闻此言,窦婴只嘿然一阵轻笑不止,望向刘荣的目光中,更愈发带上了一抹柔和。

  “盛名之下,断无虚士。”

  “即是能和贾谊——贾长沙那样的国士之才相提并论,晁错,便绝不会是个泛泛之辈……”

  “公子可知当年,贾谊、晁错二人,是如何入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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