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要把握住这次机会——只要别表现的太拉跨,甚至仅仅是‘只要把这支庞大的军队调动起来’,并顺利开到预定战场,卫青的未来,便必定不可限量!
对于自己的天资,卫青说不上有多大自信。
毕竟进宫后的这段日子,卫青越看石渠阁那些兵书,就越觉得自己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
——而且越学,卫青就觉得要学的东西更多了!
对于独自指挥大集团作战,如今的卫青心里,可谓是半点底气都没有。
但这也丝毫不妨碍如今的卫青,憧憬起将来,自己坐镇中军挥斥方遒,领军作战的那一天……
那一天或许会很远;
但卫青坚信:无论多么遥远,那一天都必定会到来。
只是眼下,卫青还要在刘荣面前,给出一份又一份让刘荣满意,且至少合格的答卷。
——若是连纸上谈兵都谈不明白、说不清楚,那即便将来做了外戚大将军,又如何呢?
若不能建功立业,拿出实打实的功绩,来堵住那些整天嚷嚷著‘外戚出身’‘幸佞小人’者的嘴,卫青即便是做了大将军,又有什么意义?
如是想著,卫青看向刘荣的目光,便愈发忐忑了起来。
即便在心中反复过了好几遍,确定河套-马邑战役没有自己忽视的点,卫青也依旧无法完全冷静下来。
正所谓:利令智昏,欲令智迷。
在足够庞大的利益,或者说是足够光明的未来面前,再聪明的人,也不免要口干舌燥……
“嗯……”
“大致如此吧。”
“——此战,我汉家于河南地,基本没有遭遇到强有力的阻碍;”
“除了开战当夜搭桥渡河,便都是水到渠成。”
···
“河套那边,程不识也确实是竭尽所能;”
“没能留住军臣的单于庭主力,也只能怪那军臣野心、魄力都不够。”
如是一番话,算是简单认可了卫青这一份答卷,刘荣咂么著嘴,显然有些意犹未尽。
这道题对于卫青——对于汉家未来的长平侯而言,似乎有些过于简单了……
“这样。”
“也别下去写写画画了——就当著朕的面,说一说太祖高皇帝五年的汉匈平城一战。”
“若是换做你侍中卫青,可否能做得更好?”
“或者说,可有哪些方面,是可以避免或加以改进、完善的?”
给出考题,刘荣便好整以暇的调整了一下坐姿,静静等候起了卫青的答案。
——说实在的,去年这场河套-马邑战役,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
两个战场分开来看,一边是教科书级的城防战——沉闷;
一边则是一马平川的奇袭闪电战——平淡。
也就是‘以马邑为饵,声东击西谋取河套’的总体战略规划,有那么些许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味道,值得人回味一番。
但要说是将其列为经典战例,以供年轻一辈的将官学习,那就有些太过于形式主义了。
——马邑战场‘迂腐守旧’的程不识,放眼如今汉室天下几千万号人,怕是也没几个人能学出神韵!
河套战场的突袭、抢占,也没什么值得拿到课堂上讲、教的内容。
可刘荣这第二道考题,即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的汉匈平城战役,却是有汉以来,实打实的经典战例了。
敌我双方基本都是倾巢而出,数十万对数十万的兵力对比,毋庸置疑的举国之战!
期间,更是形成了匈奴单于vs刘汉天子的史诗级‘王对王’!
战役进展惊心动魄,又屡屡有令人眼前一亮的转折。
毫不夸张的说:汉匈平城战役,几乎是如今汉室每一位有志于指挥作战,而非纯靠蛮力冲杀的将官,都必须思考、推演的经典战例。
若是换做一个寻常将官,刘荣大概会说:给你个十天八天,下去好好琢磨琢磨平城战役,然后拿个心得体会出来,朕要看。
但换做是卫青,刘荣就不愿这么做了。
——下去之后反思、作总结,大部分将官都能做到。
大家都能做到,就显不出孰优孰劣。
对于卫青,刘荣期待极高。
而极高的期待,往往也就意味著相应的极高要求。
不出刘荣预料:卫青思考了很长时间。
期间还不停地皱眉、低头,甚至是眯眼沉思。
过了足有小半个时辰,才终是沉吟著抬起头,对刘荣稍一拱手。
“平城一战的起因,是韩王信于马邑献城投敌,而后倒戈。”
“若是从战前开始说……”
“——直接从韩王信投敌倒戈,冒顿踏足代地开始。”
正如卫青所言:汉匈平城战役的起因,是汉家当时最重要的一位戍边王——韩王信于国都马邑开城献降,并投敌倒戈,转身攻打汉室来作为开端。
韩王信叛国投敌,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刘荣不需要卫青谈论‘如何避免韩王信叛逃’,只需要从纯军事角度,给出自己对后续战事的见解即可。
见刘荣发话,卫青暗下也不由稍松了一口;
又深吸一口气,措辞片刻,才终于娓娓道来。
“韩王信献马邑于匈奴单于冒顿,代北边墙,便已然是被打开了缺口。”
“虽然太祖高皇帝第一时间御驾亲征,但从长安到代都晋阳的距离,显然比马邑到晋阳的距离要远很多。”
“——冒顿明明可以早早攻打晋阳,甚至直接掌控代国全境,而后虎视齐、赵!”
“事实却是:冒顿得韩王信献降马邑之后,并没有急于南下,而是过马邑而入长城,于楼烦一代驰掠——或者说是滞留许久。”
“直到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率军从长安抵达代、赵一代,冒顿才与太祖高皇帝的主力对垒。”
“紧接著,便是冒顿佯装不敌,诈败而退,致使太祖高皇帝轻敌冒进,以身陷于白登之围……”
说著说著,卫青的情绪也愈发平静下来;
待说出这最后一句‘白登之围’四个字,卫青的目光中,更是丝毫不见少年所应有的青涩,和稚嫩。
“臣,斗胆试言。”
“——恐怕从最开始,冒顿想要做的,就不是单纯攻掠我汉家北境!”
“而是早在韩王信献降马邑时,便笃定太祖高皇帝会因怒而兴师,御驾亲征,以诛韩王不臣!”
···
“冒顿滞留楼烦,是在等太祖高皇帝!”
“冒顿真正的目的,只怕也正是后来,为我汉家引以为国耻的:白登之围!”
第343章 考校
随著卫青话音落下,刘荣原本随意仍在腿上的手,也是不由自主抬起——被刘荣送到了嘴下,以食指指腹轻轻摩擦起唇下。
至于那碗被刘荣捧在胸前的汤药,也早已被身旁的寺人接过。
——卫青一番话,无疑是对刘荣固有的认知,造成了一定程度的冲击。
在过去,汉家对于汉匈平城一战的分析、复盘,虽说是五花八门,但大体上的核心思想,也还是趋于一致的。
对于韩王信判汉投敌,主流观念一直认为:韩王信并非临战怯敌,才临时起意,而是早有准备的举国投敌。
原因则在于:韩王信原本的都城,并非最终献城投降的马邑,而恰恰是在后来的代都晋阳。
韩王信的韩国,其实就是如今的代国太原郡。
至于从晋阳迁都马邑,则是韩王信主动上奏,以‘马邑更靠近前线,更有利于边防安稳’为由,向太祖高皇帝求来的。
原本在代国腹地的都城晋阳,被韩王信主动换到了前线的马邑;
紧接著就是韩王信大开城门,以迎‘匈奴王师’不说,之后更是率军反戈,以‘匈奴韩王’的身份掉过头来攻掠汉地,并鼓捣著彼时的代国相陈豨一同造了反。
这要还不是早有预谋,甚至是精心策划,那也太过于巧合了些。
而在韩王信倒戈,代相陈豨同时举兵,甚至还跟太祖高皇帝异父异母的‘亲兄弟’——燕王卢绾搭上线之后,战争的走向,其实就非常清晰了。
——彼时的韩、代,也就是如今的代国,以及燕国,实际上都已经脱离了汉家的掌控!
原本应该作为北墙防线战略指挥中心的赵地,反而成了最前线。
所以,对于匈奴单于冒顿跨越马邑,自赵长城缺口踏足代地之后的驻足不前,汉家的主流观念都认为:这是冒顿‘居中’调度,坐等韩王信、代相陈豨,乃至于暗中蠢蠢欲动的燕王卢绾搞出点名堂出来。
毕竟是白得的汉家兵马,让他们去和汉家的中央部队狗咬狗,自己手中的匈奴军队坐山观虎斗,坐收渔翁之利,才是冒顿最好的选择。
刘荣也一直是这么认为的。
凭借韩王信倒戈、代相陈豨举兵,以及燕王卢绾暗中遣使联络自己,冒顿已然掌控了汉家大半条北方防线!
与此同时,冒顿还拥有了不费一兵一族,就可以为韩王信、代相陈豨,以及燕王卢绾——即燕、代、韩三国兵马掠阵,坐等摘果实的机会。
所以,冒顿才会驻兵于楼烦一代,静候韩王信、陈豨、卢绾等人传回佳音。
至于后来,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先胜后败——先势如破竹的接连击败匈奴人,并打击韩王信、代相陈豨的派兵,而后又轻敌冒进,落入冒顿的圈套之中,大家却觉得是巧合。
因为在那场战争之前,华夏文明无论是在宗周,还是在短暂统一华夏的嬴秦,都已经很久没有君王亲自领兵,同草原游牧之民作战了。
——真要掰著指头算,上一个亲自率兵与游牧之民作战的华夏君王,还是近百年前‘胡服骑射’的赵武灵王!
故而,主流观念一致认为:对于太祖刘邦御驾亲征,冒顿是根本没有丝毫预料,甚至是大感意外的。
也恰恰是由于没有心理准备,以及错误预估了长安朝堂应对的强度,冒顿才会在战役前期,被太祖刘邦接连胜了几阵。
至于随后的诱敌深入,而后包围太祖皇帝于白登山,大家则认为,这是冒顿自知无法正面力敌,才想出来的‘最后底牌’。
成就成了,不成,就撤回草原。
过去,刘荣虽然也觉得有哪里不对——多少觉得这种说法有些自大,却也还是勉强接受了下来。
但在今日,卫青破天荒的提出:整场平城战役,都是针对太祖刘邦的阴谋——是一个‘局’的时候,刘荣却是彻底陷入了沉思之中。
在卫青之前,从来没有人曾提出,更不曾有人胆敢去想这一种可能性。
因为太可怕了!
这种可能性,实在是太可怕了!
要知道在一场战争当中,可能影响战争走向的因素非常多。
随便一个不起眼的变故,就很可能将整场战争的走向,引向一个谁都不曾预料到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