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即便是如今汉室,或者说整个已知世界最完善、最面面俱到的战前规划模式:华夏朝堂的庙算,也从来不会对一场战争,做出完整的规划。
好比过去这一场河套-马邑战役,汉家的庙算从来都没有说:第一步这样,第二步这样,第三步这样……倒数第二步这样,最后一步这样,然后完美收官。
而是只给了一个大致的战略目标:马邑战场守住城池,拖住匈奴主力,河套战场尽可能夺取河套,并尽快站稳脚跟。
至于具体的技战术,除了那两个准备已久,负责在大军渡河奇袭河套前搭桥的遂营都尉外,朝堂庙算都没有半点插手,而是将战时指挥权,完完整整的交到了前线将领手中。
——不是汉家的朝堂大方,愿意给将领自由发挥的空间;
也不是刘荣神经大条,放著紧密的规划、预案不做,也要在如此重要的战役中‘听天由命’。
这样做真正的原因就在于:完整的、过于详尽的战役预案,根本没有意义。
举个极其简单的例子。
还是过去这场河套-马邑战役,针对河套战场的部分。
谁能想到汉军将士踏上河南地之后,非但没有引来驻守部族的疯狂反扑,反而还平白得了十几个部族的投效?
再说马邑战场——包括刘荣,乃至程不识本人在内:谁又曾想过军臣想要回援河套的决心,大到连程不识弃守马邑,以整个代北地区为诱饵,都无法动摇分毫的地步?
说到底:战争预案,越是详细,就越要考虑到多种可能性。
而战争的走向,本身就有著无数种可能性。
要想将每一种可能性都罗列出来,并逐一做出相应的准备、应对——也不是说完全不可能;
而是这么做所需要的实力,将庞大到令人瞠目结舌的地步。
换句话说:如果汉家真的有能力在一场汉匈大战中,对每一种可能性都做出针对性的准备,那依汉家的实力,这场仗很可能就打不起来,也根本没必要打。
——当你拥有航空母舰,而敌人却是只有弓箭、长矛的食人族时,你需要做战斗预案吗?
不需要。
你甚至根本不需要打这场战争,就能得到敌人的投降书。
所以,无论是如今汉室,还是之后的历朝历代——但凡敌我双方势均力敌,就都很难做出过于详细的战争预案。
顶天了去,也就是定一个大致的战略目标,而后对领兵将帅丢下一句:朕要这个结果,至于具体怎么做,就交给将军临机决断吧。
临机决断,便是封建时代,对将官所提出的唯一要求。
在这一点上做得越好,便能离‘旷世名将’的投降越近。
因此,在过去,根本没人想过,也根本没人敢将太祖高皇帝身陷白登之围,归结为匈奴单于冒顿的全盘暗算。
但在今日,卫青却提出了这个从来没人敢想的可能性。
刘荣不理解,但大为震撼。
同时,心底的好奇心,也被这位日后的长平侯、大司马大将军彻底勾起。
“早在入宫后,自石渠阁拿出第一本兵书,交到卫中郎手中时,朕便曾与卫中郎探讨过。”
“——兵无常势,水无常形。”
“相比起面面俱到,步步先敌,还是临机应变更重要,也更现实一些。”
“过往的每一场战争,以及每一部兵书,也都是在印证著这一点。”
“既如此,卫中郎又何以口出狂言,说冒顿兵围太祖高皇帝,乃是早有预谋呢?”
话虽带了些责问的意思,但刘荣的口吻中,却更多是带著好奇。
刘荣很好奇,同时也很期待卫青,能为这个旷世骇俗的论题,给出一个怎样的解释。
刘荣有种预感;
自己,好像要身临其境——以一个‘当代人’的身份,亲眼见证历史上的长平烈侯,之所以能成为长平烈侯的成功之道了。
对于刘荣的好奇,卫青显然也有所预料。
实际上,刘荣的反应,反而比卫青的预料淡定了不少。
这个观点,卫青其实并非第一次言与旁人。
早些时日,在同韩颓当、栾布、俪寄等老将军探讨——或者说是请教的过程中,卫青就曾提出过这个观点。
只是相较于刘荣的好奇,老将军们的反应则相对激烈了些。
——一致认为卫青是在耸人听闻!
说直白点,就是想得太多,和空气斗智斗勇。
至于这种可能性是否存在、卫青这个观点是否值得推敲,是否值得深究,乃至于因此而对卫青刮目相看,老将军们则是嗤之以鼻。
非但没有因此而高看卫青一眼,反而还当著卫青的面,发出‘又是一个外戚宠臣’的讥讽。
有了对照组,对于刘荣愿意听自己细说的反应,卫青可谓是满怀感激。
说起话来,也莫名多了一股自信,以及成竹在胸的淡然。
“臣有此念,其实也只是一种猜想。”
“——事实如何,除了冒顿自己,恐怕没人知道。”
“毕竟就连从小就在草原长大的弓高侯,都不曾听谁说起过这种观点。”
“但战争,往往就是对敌人真实意图的猜测,以及其中,对几方影响较大的几种可能性做出预防。”
“所以,臣大胆猜想,望陛下勿怪……”
先是为自己‘异想天开’的举动给出一个解释,并抢先表明自己就是‘试言’,得到了刘荣的言论豁免权;
又深吸一口气,卫青便打开了自己人生当中,第一个高光时刻。
“臣认为,为将者,需要在一场战争开始之前,制定两个目标。”
“第一个目标,是必定会有机会,且有较大可能达成的。”
“而第二个目标,是有可能出现机会,虽然很难成功,收益却极为可观的。”
“在战争当中,将领需要保证第一个目标达成,并寻找完成第二个目标的机会。”
···
“如:平城一战,匈奴冒顿单于的第一个目标,便是通过韩王信、代相陈豨,以及燕王卢绾等戍边诸王、相,来搅乱我汉家的边墙,从而削弱我汉家的边防力量。”
“与此同时,对我汉北边墙进行掠夺。”
“在韩王信确定会判汉投胡,代相陈豨确定会举兵作乱,燕王卢绾也暗通款曲,蠢蠢欲动的前提下,这第一个目标,是很容易就能达成的。”
“而冒顿的第二个目标——假设为:引诱太祖皇帝孤军深入,从而伺机围而歼之,甚至是生擒之!”
“那一切,就都说得通了。”
短短几句话的功夫,卫青身上那内敛、谦和,甚至有些过于谦逊的温顺气质,早已经被少年不该有的蓬勃朝气所取代。
便见卫青昂首挺胸,背负双手,侧对著刘荣,遥望向殿门外的辽阔天空。
“在战前,冒顿大致会想:此战再不济,也能在汉边抢掠一批物资以及人口,让匈奴上下过个肥冬。”
“同时,只要韩王信、代相陈豨等人信守承诺,便有很大概率能扰乱汉边,让汉家疲于戍边,而无力对草原造成威胁。”
“至于第二个目标——臣之所以有这个猜想,是臣认为:当时的冒顿,对我汉家的态度,与其说是攻掠,倒不如说,是试探。”
“毕竟在平城战役前,至多不过十年的秦王政末年,东胡统治下的大草原,尚且还是游牧之民望秦黑龙旗而逃,根本不敢挽弓搭箭,更不敢南下牧马的状况。”
···
“秦亡而汉兴,虽诸多战火,但对于匈奴人而言,左右不过是王朝更迭,中原换了一姓皇室。”
“然我诸夏,仍旧是诸夏。”
“——秦黑龙旗虽不再,然刘汉社稷,仍为炎黄之后、诸夏贵胄。”
“所以,饶是冒顿鸣镝弑父,更先后战胜东胡、月氏,以为草原霸主,对我汉家,恐怕也依旧是心里没底。”
“心里没底,自然就要试探;”
“而试探一个新王朝最好的方式,无疑,便是试探他们的君王。”
“也就是我汉家的开国之君:太祖高皇帝……”
第344章 天赋这个东西,藏都藏不住
“继续说下去。”
对于卫青提出的‘两个目标’的说法,刘荣可谓是老怀大慰。
——在后世,是有类似的、成系统的思想体系的!
即:无论是战争,还是商贸——哪怕是个体在某件具体事上,都应该在确保达成基本目标的前提下,尽可能追求更为远大的目标。
比如一场考试,你首先要保证你及格;
在此基础上,再试著去争取考八十、九十,乃至更高的成绩。
再好比一门生意,你首先要保证不亏本,把你的生意维持、经营下去;
然后再试著去谋求一成、两成,乃至三五成的利润。
又或者,一把网络游戏。
对手拔了你的上塔,你就得拔对手下塔来对换;
对手拿了峡谷先锋,你就得打小龙来做资源置换;
对手在上路打麻将,三人群殴你们家上单,你就得下路四包二,欺负他们家下路!
完成了这些基本目标之后,也得去争取完成那些难度更大、收益更高的目标。
比如对位单杀;
比如拿下大龙;
再比如赢下团战,并取得最终胜利。
战争,其实也是一样的道理。
还~是拿过去这场河套-马邑战役举例。
作为马邑战场的主将,你程不识且不论能不能咬住单于庭主力——至少不能把马邑给丢了吧?
河套方面也是一样——且不论能不能真的夺下河套,但最起码,也不能在还没渡河之前便走漏风声,让匈奴人把大军堵在大河东岸,连河都渡不过去吧?
这,就是很容易就能完成,且必须完成的基本目标。
或者说是既定目标。
而在此基础上,马邑战场尝试咬住单于庭主力、河套战场争取彻底拿下河套,并真正将河套纳入汉家的版图,这就是卫青口中的:第二个目标。
这里的第二目标,与其说是目标,不如说是‘梦想’,或者说是远大理想。
毕竟在战争开始前,无论草原还是汉室——可没人觉得汉家真能拿下河套,又或是在凭一座城池,真就把匈奴单于庭主力给拖在代北。
有了这‘两个目标’,或者说是一个既定目标、外加一个远大理想的思想理论支撑,卫青对于平城战役的见解,其实也就一目了然了。
“冒顿想要试探我汉家、试探太祖高皇帝——或许确实没预料到太祖高皇帝会御驾亲征,以供冒顿如此近距离、如此直接的试探。”
“但在冒顿的第二个目标当中,肯定有‘如果有机会,便困杀、生擒一位汉家大将,以试探汉家的反应’的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