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事儿办不好,哪怕你是个道德君子、当世大儒,太祖皇帝也能吹胡子瞪眼,甚至把你一脚踹进水沟里,再在你的儒冠里面撒尿。
孝惠皇帝更看重一个人的德行,非正人君子不用!
却反而不怎么在乎这些正人君子,到底是精干的能臣,还是纸上谈兵的赵括;
太宗孝文皇帝,则稍微现实一些——什么人到了太宗皇帝手里,几乎都能找到自己的价值。
小人,太宗皇帝有小人的用法;
君子,太宗皇帝也有对君子的安排。
主打的就是一个:来者不拒,天生你材必有用!
但比起刘荣‘得会办事儿’的官员任用先决条件,太宗皇帝也还是有些过于‘来者不拒’了。
因为能办事儿的干吏,太宗皇帝能用;
不办事儿的昏吏、无能之辈,太宗皇帝,也能找到他们的‘闪光点’。
比如做个贞节牌坊,或是泥塑雕像之类……
而当今刘荣对待官员,虽然从来都没有明说‘官员必须会办事儿,必须有合格线以上的政治水平’,但刘荣在对待官员任免相关事务上的所作所为,却时时刻刻都在佐证著这一点。
具体来说就是:某个官员任命被刘荣否决,理由五花八门。
什么经验不足啊~
资历不足啊~
有更合适的人选之类;
但若是把这些被刘荣否决的官员任命汇总起来,就不难发现:这些人的共同点只有一个,就是多少有些流于表面——要么是纯靠道德做官,要么就是躺在功劳簿上吃老本,业务能力普遍不大合格。
作为刘荣半个原始股,同时也是当代窦氏外戚最杰出的代表性人物,以及刘荣与太皇太后外戚:窦氏一族之间的关键纽带,窦婴显然也明白刘荣在对待官员时的这一倾向。
所以,窦婴此番,才会找上刘舍‘讨个差事’,好锻炼自己的业务能力。
而刘舍的反馈~
怎么说呢……
“东市之繁杂,饶是太宗皇帝之时的晁错,都几次三番被弄的狼狈不堪,险些功败垂成。”
“南市虽已无子钱商为祸,但大多数功侯贵戚,也都还是南市的老主顾。”
“更何况曾经扎根南市的子钱商,除去已经灭亡的无盐氏,余者如今都搬去了槐市;”
“而槐市此番,也被丞相托付于堂兄之手……”
尚冠里,南皮侯府。
听闻窦婴同自己说起今日,在相府——从刘舍处所得到的反馈,南皮侯刘彭祖只神情复杂的苦笑著摇摇头。
良久,又悠然叹息道:“多少有些棘手啊~”
“若是办得好,堂兄或可就此稳住脚跟,不再为朝堂内外所轻。”
“可一旦出了什么差错……”
闻言,窦婴也是面带赞可的缓缓点下头,旋即如临大敌般皱眉思考起来。
——在这个时代,商人,确实是社会地位最低、政治地位最卑贱的群体。
但与此同时,能在长安一代——尤其是长安城内扎根的大商人,几乎全都是功侯家族的白手套!
好比当年,尚还是储君太子的刘荣负责平抑粮价,看似是在和粮商们斗智斗勇,实则,却是和他们背后功侯贵族们掰腕子。
事情发展到最后,最终boss更是让天下人惊掉了下巴:刘荣的姑母,当朝天子启的亲姐姐,窦老太后的长女——馆陶公主刘嫖!
毫不夸张的说:无论是已经灭亡的无盐氏,还是已经搬迁到城郊槐市的子钱商们,亦或是南市那些奢侈品商人,背后都站著一个,乃至好几个功侯贵戚。
而窦婴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不违背律法,不辜负使民、职责的前提下,尽可能不与这些背靠大人物的商人——主要是和他们背后的大人物起冲突。
这其中最困难的,无一便是这个‘度’的把握。
太过于大公无私,很可能会和大半个尚冠里站在对立面;
反之,太过于宽松,则大概率会让当今刘荣失望,非但无法因为基层履历而得到朝堂内外认可,反而还会被朝堂内外进一步否定。
更有甚者,一个‘纨绔二代’‘纯靠外戚身份做官’的帽子,将在窦婴头上悍的更死。
最糟糕的情况,很可能是朝堂内外有此衍生出‘吴楚之乱时,魏其侯所立功勋,怕不也是恩封多余功封吧?’的结论。
然后,窦婴就可以断了‘做一个好丞相’的念头,老老实实在丞相之位上划水三五年,然后灰溜溜跑回自己的彻侯封国,学章武侯窦广国寻仙问道……
“南皮侯近来如何?”
一时想不到太好的办法,窦婴自然而然的,问起了窦彭祖的近况。
自当年,因为那件事而被刘荣弃用,窦彭祖便去了上林苑,跟随于章武侯窦广国身边。
用刘荣的话来说,是让窦彭祖跟随德高望重的本族亲长,学习做人的道理。
现如今,窦彭祖显然也已是‘刑满释放’,回到了自己位于尚冠里的南皮侯府。
但从窦彭祖那几欲言又止,最终又再三苦笑哀叹的表情,窦婴就不难得出结论。
——从今往后,窦氏外戚一族的命运,几乎尽系于窦婴一人。
尤其是窦老太后驾崩之后,窦氏外戚是兴是衰——甚至是能兴多久、能衰的多慢,都全靠窦婴一人,在未来这五到十年当中的作为与成就……
第342章 平城往事
“故而,臣愚以为,去岁末这场河南-马邑战役,并没有什么可以做得更好的地方。”
“——在马邑,博望城程不识艺高人胆大,弃守马邑以诱敌深入,虽然最终没能达成目的,却也已是竭尽全力。”
“至于河南地,也就是如今的朔方、五原二郡,战事大体进展也十分顺利,基本没有遭遇什么阻碍。”
“留守河南地的匈奴各部出人意料的倒戈,再加上榆侯、弓高侯所部并未有错漏,使得战事完全按照我汉家战前的预案进行。”
未央宫,宣室殿温室侧殿。
天子刘荣捧著茶碗,略带随意的依靠在摇椅靠背之上,注意力却全然投注于身前,身著郎官甲袍的侍中卫青身上。
而在刘荣所躺著的摇椅旁,卫青正在郑重其事的为先前,刘荣给自己留的功课——即自己对过去这场河套-马邑战役的见解作出解答。
如是一番话说出口,见刘荣依然是一副怡然自得,面上神情丝毫不见变动的淡定模样,卫青深吸一口气,终还是总结性发言道:“以上种种,使臣得以断言;”
“——河南-马邑战役,我汉家几可谓面面俱到,不曾有半点错漏。”
“便是两个战场的伤亡、战损,也都在可接受的范围之内——而且是远远低于朝堂战前的预测。”
“此战,我汉家可谓占尽了天时、地利、人和;”
“相比起胜,恐怕战败反而还更困难一些……”
结束自己的功课论述,卫青便略有些忐忑的低下头,静静等候起了刘荣的平叛。
——算起来,入宫也有一段日子了。
卫青便是再傻,也大概明白了刘荣对自己的展望。
将军!
而且还不是那种冲锋陷阵,逞匹夫之勇的将官,而是稳居中营,指挥大集团作战的将帅!
最早意识到刘荣的意图时,饶是对自己将来的发展走向有个大致预判,卫青也还是难免有些激动不能自已。
——只有武人才知道:将帅将帅,将和帅之间的差距,到底能有多大!
就拿如今汉室举例。
要说能征善战,先登陷阵、斩将夺旗的猛将,汉家自开国至今不过五十余年,便涌现出了数百名这样的强人。
便说太祖高皇帝始封的开国元勋功侯一百四十六人,随便拎一个出来,那都是猛将打低,上不封顶的人物!
就连萧何、曹参,乃至于陈平、张苍这种以‘文’著称的相宰,那也都是有合格线以上的军事素养的。
这还只算了开国封侯的元勋功侯——还没把申屠嘉那般同样悍勇,却根本无法在开国元勋当中排上号的猛人计算在内。
林林总总算下来,太祖皇帝一朝的猛将,多的不说,二百来号人总还是有的。
后来的孝惠皇帝,以及前、后少帝——也就是吕太后掌权那十五年,开国元勋逐渐凋零,但即便是剩下的那百十来号人,对当时的汉家而言也是绰绰有余。
到再后来,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更是带上了母舅薄昭、代中尉张武、内史宋昌等一众宿将。
再加上后来发掘的年轻一代——如李广、程不识,以及郅都、魏尚,韩颓当、令勉等等,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太宗皇帝一朝,汉家同样不缺能打仗的将军。
先孝景皇帝一朝,虽然只有前后短短六年时间,却也涌现出了一批新生代将领。
如先孝景皇帝的母族外戚窦婴,以及栾布等。
即便到了刘荣这一朝,汉家开国元勋除曲周侯郦寄外悉数凋零,彻底退出了汉家的历史舞台,刘荣也还是不缺将军用。
——先后博望侯程不识,凭那极具个人特色的保守战略,成为刘荣这一朝第一位因功获封的将领!
后又有太宗皇帝口中的‘战克之将,国之爪牙’郅都,被刘荣送到了北地,送到了程不识身边磨练。
与此同时,老一辈的将军,如曲周侯郦寄、榆侯栾布、弓高侯韩颓当等,也都还勉强能用——至少能为汉家再最后发光发热几年时间。
林林总总算下来,汉立国五十余年,能战之将,不说五百,也总有三四百了。
反观帅才……
说句不该说的话:自有汉以来,汉家所涌现出的、能指挥大军团作战的‘帅才’,甚至比这五十年里,坐上过皇位的汉天子还少……
太祖高皇帝一朝,淮阴侯韩信算一个;
周吕侯吕泽算一个。
吕太后掌权期间,绛侯周勃算一个。
太宗皇帝、先孝景皇帝年间,满打满算,也就一个周亚夫,能勉强称得上是‘帅才’。
没了!
凡汉立国至今五十余载,历经太祖、孝惠、前、后少帝、太宗、孝景——到刘荣这里,已经是第七代汉天子!
但汉家曾拥有过的帅才,距今为止,也才不过寥寥四人。
就算把如今的曲周侯郦寄给算上,那也才五个!
偏这五人当中,有三人都出现在太祖高皇帝一朝,且有二人死在了太祖高皇帝之前(韩信、吕泽)。
余下三人,周勃、周亚夫父子,前者于太祖、吕太后年间,以及太宗皇帝初期活跃,周亚夫的军事生涯则横跨太宗、孝景两朝。
到如今,唯一能供刘荣凑合用著的曲周侯郦寄,更是开国元勋最后仅存的硕果。
甚至就连这!
甚至就连这,都还是因为汉家武德昌盛,外加开国前后猛人倍出,才勉勉强强凑出来这么五个人。
放在和平年景,别说是五十年出五个了——百十来年出一两个,那都是国家之大幸!
这些事儿,寻常人很少有概念,或者说是很难有切身体会。
但卫青作为武人——至少是已经成为了准武人,自然不可能不明白一个‘帅’字,究竟意味著什么。
毫不夸张的说:只要卫青按照刘荣为自己制定的路线发展下去,那在肉眼可见的将来,卫青就将获得一次指挥数万人,乃至十数万人作战的机会!
这次机会,大概率会遵循先孝景皇帝的母族外戚,当朝御史大夫:魏其侯窦婴的先例——以外戚身份加持,任大将军的路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