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419节

  而杨、暴两家得了权,正事儿却也不耽误——税、赋也好,劳、役也罢,都给办的妥妥帖帖。

  如是数年,郡守‘垂拱而治’愣是垂出一桩又一桩实打实的政绩,很快便升迁离去;

  而后,杨、暴两家再次派人携重礼登门,拜访新到任的河东郡守……

  “有些话,孙儿不便明说。”

  “但依皇祖母之阅历,瞧明白这点事,总还是不在话下的……”

  对于窦老太后‘是否对关东地方郡县,在关于陵邑制度的工作上感到不满’的询问,刘荣并没有直接作答。

  只如是隐晦答出一语,便就刘荣苦笑著摇了摇头,自顾自说道:“太祖高皇帝筚路蓝缕,立我刘汉国祚,乃告天下:商者末业,其害,尤甚于鲁地之腐儒!”

  “乃谕:贾人不得衣丝乘车,别居另册,以为,有别之民也……”

  “又置陵邑之制,广迁关东地方豪强、二千石不能治者于陵邑,以实关中、以固国本。”

  “——太祖高皇帝七年,又孝惠皇帝八年、吕太后八年;”

  “凡有汉二十五载,我汉家赖陵邑之制,而使关东无豪强之祸、地方无宗族之患。”

  ···

  “及至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却为陈平、周勃等老臣掣肘,更齐悼惠王诸子虎视眈眈、居心叵测于关东。”

  “为得保宗庙,太宗皇帝不得已,先废山泽之禁,后除盐铁官营,更许民私铸铜钱。”

  “——世人皆曰: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凡诸夏之民,海内升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

  “又太宗皇帝行仁德之政,使民得其食、其衣,贾得其产、其利;”

  “如是二十七年,天下百废俱兴,工、商之民,皆犹如鱼得水。”

  “然此间之弊如何,天下百姓民不知,公侯贵戚不顾,公卿百官知而不敢言。”

  “便是孙儿,亦不敢以逆耳忠言,而有伤太宗孝文皇帝之遗德……”

  如是一番话,不单是让窦老太后陷入了沉思,也同样让刘荣,陷入了一阵漫长的沉默之中。

  毋庸置疑的是:作为华夏封建史上的第一个盛世,文景之治的贡献,主要集中在开创者,即‘文景’二字的‘文’。

  而太宗孝文皇帝在位年间,华夏文明的状态,完全用‘宽松”二字来彻底概括。

  宗亲诸侯?

  ——只要不举兵谋反,随便你!

  什么开矿铸钱、冶铁,什么开海煮盐——哪怕摆明一副要造反的模样,长安朝堂对你的宽容,也能一直维持到你正式扯旗的那一天。

  底层农户?

  那就更不用说了。

  没吃的了,那就上山打猎——太宗皇帝赏你饱腹!

  没柴烧了,那就上山伐木——太宗皇帝赐你温暖!

  甚至于,没钱花了,太宗皇帝也赐你富足——随便熔点铜器,大概浇铸成钱样儿,伱就有钱花了!

  尤其真正关乎底层百姓切实利益的税、赋,更是成为了文景之治最坚实的基础。

  ——汉文帝在位二十七年,其中有足足十三年,完全免除了全天下人的农税!

  剩下十四年当中,也有足足十一年农税减半,只行三十取一的超低税率!

  便是以十五取一的法定税率,完整收取农税的那三年,也完全是为了避免天下人习以为常,真把太宗孝文皇帝仁慈的农税三十取一,当成是‘本就该如此’。

  这是农税;

  而汉家法定的口赋:每人每年一算,即一百二十钱,也已经被天下人默认为每三人一算,每人每年四十钱。

  因为自太宗皇帝四年至今,汉家再也没有按照法定的数,收取过一百二十钱的口赋;

  以至于天下人——尤其是太宗皇帝晚年出生的人,大都认为汉家的口赋,从来都是每人每年四十钱……

  宗亲诸侯肆意妄为,底层民众的生存环境也相当宽松;

  相应的,工商业发展,以及地方豪强富户的发展壮大,自也不可避免的成为了文景之治——尤其是太宗皇帝那二十多年,一道极为‘亮眼’的风景线。

  文景之治,对于底层百姓是盛世,对于豪强富户,也同样是盛世。

  历史上长达五十年,本时间线也足有三十多年的文景之治,更是成为了豪强富户迅速完成原始积累,并在地方构筑盘根错节的势力,从而为祸一方的史诗级温床!

  所以,对于窦老太后的提问,刘荣的回答是肯定的。

  ——过去三十年,汉家的陵邑制度,就算没有完全停摆,其效能也早已大打折扣!

  过去三十年,许多早就该迁居陵邑的豪强富户,在地方郡县官员的庇护之下,一次又一次躲过了强制迁移;

  积年累月之下,别说二十万——便是如今的关东,有三四十万人属于‘豪强’标签,刘荣也完全不会感到奇怪!

  而此番,刘荣出手就是一座一步到位,可容纳二十万人的茂陵邑,几乎是直言不讳的告诉天下人:对于我汉家过去三十年的陵邑制度,朕极其不满!

  只是此事,毕竟关乎到太宗孝文皇帝名声,乃至于‘文景之治’的历史评价;

  刘荣再怎么愣头青,也总得先和老太后商量商量。

  ——商量商量怎么搞,才能在确保陵邑制度成重新发挥‘国运调节器’之效能的同时,最大程度规避此事,对太宗孝文皇帝的政治影响。

  诚然:太宗孝文皇帝,已经成为了一个历史名词。

  但刘荣姓刘。

  孝景皇帝刘启的刘;

  太祖高皇帝刘邦的刘;

  自然,也是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的刘。

  维护太宗孝文皇帝的政治形象,对于刘荣——对于太宗皇帝这一脉的每一位汉天子而言,都是根本不需要思考的政治本能。

第331章 妥协的艺术

  “皇帝的意思,我明白。”

  “我,明白……”

  作为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窦老太后对于刘荣想要表达的真实意图,自然是一目了然。

  只是事关太宗孝文皇帝声誉,尤其还是太宗皇帝在位这二十七年的是非对错,乃至于政治定性;

  即便知道刘荣所说的是事实,窦老太后一时间,却也是有些踌躇难断了。

  ——对于刘荣意图通过这种有可能有损太宗皇帝声誉的方式,来让汉家重拾真正的陵邑制度,窦老太后自然没有疑心其他。

  还是那句话;

  作为老刘家的天子,刘荣必定是如今天下,最不希望太宗皇帝名誉受损,尤其是政治声望受损的人。

  既然连刘荣这个最大既得利益者——这个最需要太宗皇帝光伟正的汉天子,都觉得有必要通过这样的方式,来对汉家现有的陵邑制度做出调整;

  那情况,必定是真的到了非如此不可的地步。

  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也无疑是佐证了这一点。

  “皇祖母当知:太祖高皇帝年间,被丞相府强制迁移到长陵邑的,可不单单只有地方豪强。”

  “——有田齐王族,如今的长陵田氏;”

  “也有故六国遗老遗少,乃至于宗周之后。”

  “甚至就连开国元勋功侯家族,也被太祖高皇帝以‘世代为帝守灵’的名义,而被迁至长陵邑。”

  “比起这些动辄出生于王、侯家族者,地方豪强,实可谓是最不需要关注的粗枝末节。”

  “可饶是如此,凡太祖高皇帝一朝,也从未曾有人说:在我汉家施行陵邑之制后,关东郡国,仍旧有富甲一方、为祸一方的地方豪强。”

  ···

  “现在呢?”

  “皇祖母可知,如今之关东,究竟有多少家豪强尾大不掉,郡国二千石——乃至宗亲诸侯不能?”

  “究竟有几家豪强,就连我长安朝堂有意出手,也要投鼠忌器,忌惮三分呢……”

  见窦老太后陷入纠结,刘荣也没有坐等老太后拍板,而是迅速开始为自己的论断给出依据。

  果不其然——听刘荣拿太祖高皇帝年间,长陵邑动辄有王、侯家族迁入,关东根本不存在豪强坐大之弊,如今的状况却截然相反来说事儿,窦老太后当即面露忧虑之色,示意刘荣继续往下说下去。

  ——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天下究竟是变得更好还是更差,自然是切实关乎太宗孝文皇帝毕生功绩的政治定性问题。

  但窦老太后也明白:相比起‘太宗皇帝究竟是对是错’‘太宗皇帝在位二十七年,究竟有没有给宗庙、社稷埋下祸根’的政治定性,无疑还是问题究竟有多严重,以及问题如何解决,来的更为重要一些。

  无论太宗皇帝是对是对、是否给汉家留下了隐患,这都已经是既定的客观事实;

  若是为了维护太宗孝文皇帝的声誉,而对客观存在的问题视若无睹,甚至强行遮掩,那就纯属本末倒置了。

  像这种关乎宗庙、社稷,关乎国本的问题,是根本骗不了人的。

  无论掌权者如何遮掩、无视,问题就是那么水灵灵的摆在那里;

  问题解决了,隐患消除了,一切好说。

  但若是一味地掩盖、无视问题的存在,甚至抱有‘解决问题最好的方式,就是解决发现问题的人’之类的观念,那最后的结果,只会是步‘暴秦’之后尘。

  所以,即便此事关乎亡夫: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的生前身后名,窦老太后也还是满怀著忧虑,愿意听刘荣继续说下去。

  也恰恰是窦老太后这难得的清醒,将一个埋藏在盛世表皮之下的黑暗世界,经由当今天子刘荣之口,赤裸裸的揭露在了窦老太后的面前……

  “宣曲任氏,无需孙儿多言,皇祖母也多少有所知晓。”

  “——秦时,任氏为秦督道官;”

  “秦末乱世,任氏据秦粮仓为己有,一夜而得秦仓存粮百万石!”

  “更于太祖高皇帝年间,关中米石作价八千钱,百姓民易子而食时起家。”

  “而一个宗族,尤其还是一个区区千石级别的督道官,能在秦末乱世存粮百万石而不失,本身就足够说明问题了。”

  说起宣曲任氏,饶是养气功夫早已练到家,早就不再是动不动咬牙瞪眼的少年,刘荣的眉宇间,也还是隐隐闪过些许暴戾。

  正如刘荣所言:宣曲任氏,一个家族,一个在秦时连小虾米都算不上,仅仅只是领著秦廷千石俸禄的督道官,在秦末那个乱世,居然守得住百万石粮食!

  就连遗臭万年的老流氓刘邦,居然都对宣曲任氏无可奈何,只能让麾下大军对著宣曲任氏的粮仓流口水,却根本生不出半点不该有的念头!

  宣曲任氏,凭什么?

  区区一个小家族,凭什么能在那个乱世,在粮食比金子还珍贵的年景,在群狼环伺之下,守住那百万石不止的粮食?

  后世有位伟人说:枪杆子里出政权。

  事实上,宣曲任氏在秦末守住那百万石粮食的底气,也恰恰是枪杆子。

  ——秦昭襄王之时,秦太后芈月以身入局,使义渠部族彻底融入华夏文明。

  而义渠部族有一个分支,被秦昭襄王安置在了长水一带。

  这,便是后世人闻名遐迩的‘长水胡骑’的由来。

  长水胡骑,也是秦廷得到河套养马之地后,所拥有的第一支真正意义上的骑兵部队。

  后来,随著秦先后发动对关东六国的灭国之战,以及统一之后对北方草原、南方岭南的扩张战争,以及二世即立后的叛乱镇压,让曾为秦立下汗马功劳的长水铁骑,逐渐消失在了华夏文明的视野当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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