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陵如此,无可厚非;”
“但陵邑如此,确实多少有些不大合适了。”
“——一座城池,一开始建成一个模样,而后又随著时间不断地扩建,怎都比不上一开始,就直接建造的大一些。”
“所以,孙儿的意思,是直接一步到位!”
“茂陵邑,一开始就应该按照容纳二十万人的规格建造,而不是以五万人为准,然后再一次又一次的扩建。”
提出了自己的第一个想法后,刘荣适时顿了顿,给老太后留下了足够的思考、消化时间。
也不出刘荣所料——听到自己这一番话,尤其是‘容纳二十万人’这个数字,老太后那早已昏暗、混浊的双目,都本能的涌现出一抹惊疑。
容纳二十万人的城池!
什么概念?
这样一座城池,只要建成,那就是整个已知世界——整个天地间、整个地球上,仅次于汉都长安,并与东都洛阳基本持平的第二大城市!
且不同于一半皇宫、一半民居的长安城,以及大半为底层民众居所的洛阳——这座茂陵邑,将容纳足足二十万来自天南地北,却无一例外富甲一方,并让地方郡县为之头疼,‘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强富户!
这在汉家,乃至整个华夏过往的历史上,都是前所未有的。
太祖高皇帝‘先下崽,后筑窝’搞出来的长陵邑,可容纳十余万人;
发展到如今,城内更是只有数万人常住,余者不是分散到了长陵邑附近的城外,便是搬去了长安一带。
太宗皇帝的霸陵邑,自太宗九年建成,一直到太宗二十七年,先后经历了两次扩建;
人容量从最开始的三万人,最终提高到了七万人。
但和长陵邑‘十万人’的理论人容量一样:霸陵邑这七万人,是理论上的极限容量。
霸陵邑实际上的常住人口,也只是在四万到五万之间。
这也是为什么后世人总说:汉文帝在位年间,是西汉最宽松、最安逸的时期。
足足二十七年,却只迁了四五万关东地方豪强,相比起太祖刘邦一出手就是十万人——而且还是‘第一批十万,下一批再看’,无疑是仁慈的有些过分。
至于先孝景皇帝的阳陵邑,那就更夸张了。
极限人容量五万,且不曾扩建,实际人容量在三万左右。
知道了这些数据,就不难发现窦老太后,为什么会对刘荣提出的‘可容纳二十万人的茂陵邑’,感到如此惊讶了。
——即便只是理论极限容量,能容纳二十万人,也依旧意味著这座茂陵邑,至少等于两个长陵邑、三个经历两次扩建的霸陵邑,或是四个阳陵邑!
若是实际人容量,那就更夸张了!
实际能容纳二十万人,理论上的极限人容量,最少最少也得三十万!
至少等于六个阳陵!
一时间,窦太后陷入了短暂的惊愕,以及漫长的思虑之中。
从实用性的角度上来说,刘荣这个盘算,是有一定的道理的。
——比起先建一座可容纳五万人的,然后再一次次扩建、每次扩建都可多容纳两三万人,一口气建成一座可容纳二十万人的陵邑,显然是更划算,也更直截了当的方式。
但问题的关键就在于……
刘荣,能活那么久吗?
现年二十一周岁的刘荣,真的能活到自己的陵邑,被迁入足足二十万关东地方豪强吗?
万一刘荣也和那孝惠刘盈般,二十多岁的年纪便英年早逝,那这座可容纳二十万人的陵邑,又该作何用?
总不能下一代汉天子,还用这一代天子的陵邑——甚至直到自己驾崩,都无法填满先帝的陵邑吧……
第330章 盛世的另一面
“皇帝……”
“嗯……”
···
“皇帝,是觉得过去这些年,关东地方郡县在广迁天下豪杰,以实关中、以固国本一事上,不够尽心尽力?”
在短暂的沉默之后,窦老太后如是一问,算是正式拉开了这场发生在汉家两位‘皇帝之间’,关于刘荣这一朝陵邑制度的会晤。
——在先帝,即孝景皇帝刘启的陵邑:阳陵邑尚还‘空置’,尚还能容纳数万关东移民的前提下,当今刘荣依旧决定为一气呵成,直接为自己建造一个可容纳二十万人的茂陵邑!
若是换做寻常人,肯定会觉得刘荣是疯了!
要知道整个关东,算上北方燕、代、赵,西南巴蜀、汉中,乃至于南方百越,总共也才两千万不到的人口!
一次性迁移超过二十万关东地方豪强,什么概念?
两千万人里抽二十万——百分之一的比例!
关东平均每百人,就要有一人因为‘尾大不掉’‘鱼肉乡里’‘二千石不能治’,而被强制迁移到关中!
这个比例太夸张了。
要知道地方豪强,之所以是‘豪强’、之所以能‘二千石不能治’,恰恰是以为他们手中,积攒了数县,乃至一郡、一国的小半财富;
除了财富,他们还有与财富相匹配的、错综复杂的黑白两道人脉。
最后,便是除此之外——除了能庇护他们的人脉、保护伞外,他们也同时具备守护自己财富、产业,以及势力的能力。
说好听点,是‘童仆千百人’;
说难听点,那就是为祸一方,鹰犬走狗无数。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平均每百人当中,就出一个?
真要只是‘百里挑一’的比例,那也就不至于将他们,说成‘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强地头蛇了。
——在郡县地方,二千石,可是和‘郡太守’直接划等号的!
一个拥有十数万,乃至数十万人口的郡,若真有上百,乃至数百位‘豪强’,那这个郡太守也不用干了,直接找个豆腐撞死便是。
事实上,一个二三十万人口的郡,真正能称之为‘二千石不能治’的豪强地头蛇,大概率不会超过五家。
如那‘豪强为祸一方’的反面代表:河东郡,自太宗皇帝晚年开始,便是杨、暴两家在把持。
再比如关东最大的粮商家族:宣曲任氏,更是掌握了关东粮食市场超过四成的份额!
尤其太宗皇帝年间,宣曲任氏凭借一句‘非田畜所出弗衣食,公事不毕则身不得饮酒食肉’的家训,得了太宗皇帝的口头赞赏。
这一下,宣曲任氏算是彻底一飞冲天,凭借在世圣人:汉太宗孝文皇帝的亲口背书,彻底坐稳了关东宗族势力的头把交椅。
这样一家有实力、有影响力,更得一代圣君背书的地头蛇,别说是二千石级别的郡守,又或是金印赤绶的宗亲诸侯了;
——便是长安朝堂,想要料理这么一家豪强地头蛇,都得好生费一番工夫和脑筋。
至于宣曲任氏那句家训是什么意思?
不外乎:不是自家田亩种出来的粮食,坚决不吃;不是自家养出来的蚕、抽出来的丝所缝制的衣服,坚决不穿;
公家的义务——即税、赋悉数上缴完成之前,绝对不能喝酒吃肉、聚众宴饮。
众所周知,太宗皇帝一生俭朴,甚至堪称‘淳朴’!
对于这么一句倡导勤俭节约,著重强调公民义务的家训,太宗皇帝开口夸赞一番,显然也是题中应有之理。
言归正传。
掰著指头算,如今汉室——无论关中还是关东,无论南方还是北方,能有宣曲任氏这等影响力得地头蛇,独一无二,仅此一家。
便是次一等的,那些顶多只是让郡太守觉得难办,却根本难为不到长安朝堂的豪强,也基本都是每个郡一两家、两三家。
至多不超过五家。
——要知道豪强之间,那也是有竞争的!
而且豪强之间的竞争,可不是什么温文尔雅的商业竞争,而是血淋淋的生存之争!
不把竞争对手尽可能吞并,并与那些实在吞并不了的结盟,豪强们根本就无法跻身‘豪强’之列。
而这,也恰恰是汉家的陵邑制度,在最近这些年稍显乏力,对于关东地方豪强的限制作用逐渐乏力的原因所在。
——经过发展初期的残酷竞争、吞并后,在竞争中幸存下来,并发展壮大、彼此又奈何不得的地方豪强之间,最终会选择结盟。
就拿河东郡的杨、暴两家举例;
自太宗皇帝早年,这两家逐渐成长为河东郡豪强地头蛇的代表,至今不过三十年的时间,便已是触手遍布于河东郡军、政、商各界!
凡河东郡官员,除了长安朝堂中央委派的郡守、郡尉之外,郡衙所有实权职务,几乎尽数被这两家所瓜分!
每当有郡守履任,这两家便会各派出代表,带著大包小包的礼物前去拜会。
话说的也好听:得知明公履任本郡,作为本郡最具名望的两家‘良绅’,不敢不携重礼相访,以效犬马之劳!
听说这两家是本地最有影响力的两个家族,这位才刚到人的郡太守大概率会两眼放光。
——地方豪强!
——现成的政绩啊!
——只要搞掉这两家地头蛇,那本官在这一郡之地,岂不是要风得风,要雨得雨?
于是,该郡守义正言辞的拒绝了杨、暴两家的贺礼,并明确表示:你两家,还是好自为之吧!
等长安朝堂下一次迁民实陵,本官就把你们两家报上去!
然后,这个郡守就傻了。
——才刚摆明‘绝不和杨、暴同流合污’的态度,不眨眼的功夫,郡守衙门居然直接停摆!
一问才知道:郡衙除了主管民政的一把手郡守,以及分管军务的二把手郡尉之外,什么都邮、长吏、郡丞,又或是都尉、将校等,居然无一例外,都是杨、暴两家的人!
要么,是杨、暴两家的人,被安排到了这些位置上;
要么,是凭实力爬上这些位置的人,被杨、暴两家以联姻之类的手段,和这两家捆绑在了一起。
当然,都邮、长吏、郡丞这样的要害位置,更是清一色非杨即暴——直接就是这两家的子弟!
事情闹到这一步,这个年轻气盛的郡守也终于明白:离了杨、暴两家,自己别说是做出成绩了——连郡衙的日常运转都维持不了。
于是,风水轮流转,换成了这个郡守携礼登门,极尽卑微对杨、暴两家道歉。
——哎呀~
——是本官太年轻啦~
——没了您两家,俺们这河东郡,那是一件事儿都办不成呀!
——还请您两家,原谅我这个年轻人的一时错漏……
见郡守如此识趣,杨、暴两家也不拿乔,第一时间让郡衙恢复了正常运转。
而后,便是对这个年轻不懂事的郡守苦口婆心的说:哎呀~都是误会~
您是长安派来的郡守,那就是俺们河东的天啊~
可是俗话说得好,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
要想治理好河东郡,您还是得仰赖俺们这些‘良绅’来办事儿啊……
至此,合约达成。 ——河东郡守以‘不插手政务’,尤其是不侵犯杨、暴两家利益为条件,换得杨、暴两家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