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中,长沙王刘发怯生生一语,惹得殿内众人不由纷纷侧目;
待回过味来,也只当是刘发自知移封无望,故以此来讨好两位太后,看能不能得到其他方面的补偿、赏赐之类。
得到两位太后的允准,刘发便躬身一礼,而后便在淡雅宫乐的伴奏下,于殿中央翩翩起舞。
很快,刘荣便发现了异常。
——刘发,好像是被什么脏东西给缠上了!
每转一下身,又或是每舒展一下胳膊,刘发就好似身侧有隐形的墙壁一般,不是提起衣袍下摆,就是缩起肩膀侧身躲避。
到最后,更是将整个大臂都贴在了前胸两侧,只摆动小臂于身前;
脚下更是好似被钉在了地上,根本不再挪动,只象征性的原地小碎步?
大概意识到刘发的打算,刘荣只好整以暇的将身子一后仰,慢条斯理的看起这出好戏来。
其余众人却是被刘发这般模样,给吓得思绪百转。
——这,可是长乐宫!
相传吕太后之时,戚夫人便是在长乐宫内的某处宫室,被活活削成人彘!
刘发这般模样,莫非……
“长沙做此愚拙之态,却是为何?”
终,还是沉不住气的栗太后出声发问,也惹得窦老太后略带疑惑的皱起了眉头。
却见殿中央,长沙王刘发诚惶诚恐的停止舞动身姿,当即跪倒在地!
嘴上,却徐徐道出一句:“臣的封国太小,土地又太过狭窄。”
“臣在长沙练舞时,根本不敢大幅转动身躯,生怕一不小心,就会踩出自己的封国,从而违背太祖高皇帝定下的‘诸侯不得擅离封土’的规矩。”
“长此以往,练出来的舞,也就难免成了这般模样……”
第300章 真有意思
好!家伙~
饶是对这一历史名场面有心理准备,但当这一幕出现在眼前时,刘荣也还是不由直呼:好家伙!
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
——在刘荣的记忆中,这一典故,仅仅只是两汉四百余年,相当不起眼的一件逸闻趣事。
而这一逸闻之所以能得以流传,还是因为该典故的主人公:长沙王刘发,有一个能干的后代:汉光武帝,大魔导师刘秀。
在过去,刘荣一直是把这个故事当笑话听,也从来不觉得这个笑话,有什么具体的政治意味在其中。
左右不过是长沙王刘发出身卑微,又实在不甘心受限于长沙贫瘠、狭小的国土,才通过这种类似耍宝、卖惨的方式,博得汉景帝一笑,遂得偿所愿。
直到此刻;
直到亲眼见证了这一历史名场面——亲耳听到刘发这句‘国小地狭,不足回旋’,刘荣才由衷赞叹起老刘家的基因强大。
看看周围,大家伙都是什么反应?
片刻之前才刚表态,表示自己也要角逐赵王之位的河间王刘德,以及鲁王刘余、常山王刘彭祖三人,望向刘发的目光满是同情!
临江王刘淤、江都王刘非,以及中山王刘胜三个乐子人,则是半带戏谑,半带认可的连连点头,似乎是为刘发的智慧而赞叹。
就算是向来不怎么掺和这些,甚至都不怎么出门见人的胶东王刘端,以及年仅七岁的胶西王刘彘,望向这位长沙王殿下的目光中,也同样带上了满满的崇拜之色。
上首御榻,窦老太后忍俊不禁的含笑摇头,显然也是被逗乐了;
至于栗太后,虽然没太明白刘发的真实意图,但从众人的反应当中,也隐约感知道:刘发此番,似乎使了四两拨千斤的巧劲儿,办成了一件大事。
而刘荣接下来的一番话,也算是验证了栗太后的这一猜想。
“长沙之意,朕,知之矣……”
对这个向来不显山不露水,甚至一直都没什么存在感的弟弟,刘荣从本心上讲,其实还是相当同情的。
在原本的历史上,这位景帝皇六子获封长沙,在长沙王的位置上一坐,便是二十七年之久。
——二十七年!
在这个时代——在这个两湖两广,甚至南方绝大多数地区都还完全没有开发、都还热带雨林遍布的年代,能在长沙那等穷乡恶水活够二十年,已然是一件令人惊叹的事!
自有汉以来,凡五十余年、六代汉天子,尚且不曾有一人能在位二十七年!
在原本的历史时间在线,临江王刘淤可是获封不过数年,便因水土不服的一命呜呼;
刘发能在长沙保存性命,甚至还传延子嗣、宗祠,一直到光武帝横空出世,说句稍微有些迷信的话:多少是有些气运在身上的。
而在历史上,刘发长达二十七年的诸侯生涯,唯二值得一说的事,一者,便是方才这一句‘臣国小地狭,不足回旋’。
二者,则是刘发就国长沙后的相当长一段时间,景帝都尚还健在,刘发的母亲唐姬作为后宫姬嫔,自也只能留在长安未央宫。
母亲久居长安,作为诸侯王的刘发三年一入朝,也就等同于每隔三年,才能见到慈爱的母亲一面。
日夜思念母亲唐姬而不得见,刘发便于每年秋后,从长沙国收获的稻米中挑选出一批最好的,专人专骑送去长安孝敬母亲;
再让送米的人在回来时,带回长安的泥土,并以此泥土在长沙筑台。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刘发送去长安的米,唐姬或许吃了,或许没吃;
但送粮队从长沙一车车运回来的泥土,却被刘发一层层筑建成台。
每当夕阳西下时,刘发皆登台而北望,以遥寄对母亲唐姬的思念之情。
这座泥台,被后世人取刘发死后的谥号,称之为:定王台。
也被史家公认为:定王望母台,或是望母台。
二十七年诸侯生涯,刘发满共就这两件事,于史册之上留下了属于自己的痕迹。
——献舞谋土,以及,筑台思母。
毫无疑问,刘发是个厚道人。
而且是如今汉家,顶好的老实人、本分人。
可即便是这样的老实人、厚道人,在关乎自身利益的问题前,也同样能从血脉中,捡起太祖高皇帝刘邦遗留的智慧……
“长沙地处偏远,湿瘴遍地;”
“王就藩长沙,个中艰苦,不足为外人道也。”
“——然,唯宗庙、社稷计,我诸刘宗亲,必有一人王长沙,以安岭南、以震百越。”
“尤其那南越赵佗——没有长沙扼守五岭,江都又淮南三王遥相驰援,朕,是万万无法安心的。”
如是一番话,隐晦表明了自己,以及汉家‘无法让刘发离开长沙’的政治需要,刘荣刻意的顿了顿,抬眸查看起了六弟刘发的反应。
不出刘荣所料:对于自己这一番表态,刘发并没有表露出明显的情绪波动,就好似这一切,都在刘发的预料之中。
稍一思虑,刘荣便也就释然了。
——刘发,不单是个老实人、厚道人,也无疑是个聪明人。
既然是聪明人,刘发就不能不知道:如今汉家,再没有比出身卑微的刘发,更适合做长沙王的宗亲了。
非做长沙王不可,应该是刘发早就想明白的事。
再者,刘发方才献舞,并不曾说‘国弱地瘠’,而是‘国小地狭’;
简而言之,刘发并没嫌弃长沙国差,而仅仅只是嫌长沙国小。
这就很好办了。
刘发拿捏得准分寸,不去妄想移封别处,而是非常切实的请求增加封土;
刘荣自也乐得顺水推舟,弥补这个苦命的弟弟的同时,成就这一历史名场面。
“既然长沙国小地狭,令王起舞而不得肆意,朕身为诸王嫡长兄,自不能坐视不理。”
含笑道出一语,刘荣也不忘微微侧过头,拉起身旁窦老太后的手,轻轻捏了捏,便算是请示了老太后的意见;
待老太后温笑著点下头,又自顾自唏嘘著叹口气,刘荣这才正过身;
从御榻上站起,走上前,将仍跪地俯首的六弟刘发从地上扶起。
而后,一边含笑著用手背碰了碰刘发的前胸,嘴上一边拍板到:“武陵、零陵、桂阳三郡,本当为长沙之土。”
“只先帝遍封诸王之时,吴楚之乱才刚得以平定,朝堂内外,削藩之声甚嚣尘上;”
“先帝纵有此心,也实在不便为长沙加封此三郡之土。”
“——而今,却是无妨。”
“往日不可,并不代表今日亦不可。”
“先帝早有此心,却未能成行;今长沙有求,又皇祖母首允;”
“朕,便做这个主——将武陵、零陵、桂阳三郡,加封为长沙之土。”
嘴上说著,刘荣手上也自然的拉起刘发的手,更和蔼的在刘发手背上轻拍了拍。
“武陵、零陵、桂阳三郡,说大不大、说富不富——只是再怎么说,到底也是三郡之土。”
“得此三郡,长沙之土几近倍矣。”
“——得如此阔土,朝堂内外,于王必当恶语相向。”
“王,自勉……”
···
“自先帝行削藩之策,而后又平吴楚七国之乱,削藩,便已是我汉家百年不易之大政。”
“有此大政在先,朕但不削王土,反以三郡之地加与长沙——便是朕,只怕也难逃公卿讽谏,坊间中伤。”
“朕良苦用心,王,自悟之……”
接连两句‘王自勉之’‘王自悟之’,刘荣说的轻松,刘发却是听的汗颜。
颇有些羞愧的低下头,调整许久,才终于艰难抬头,对刘荣长身一拜。
“无论是作为手足兄弟,还是陛下的肱股之臣,都本不该通过这样的方式,来为难陛下逆大势而为——在先帝为我汉家定下‘削藩’之大政后,反加封臣弟之土。”
“只长沙地处偏远,土地贫瘠,又百越隔五岭而与长沙相望;”
“不行此下策,只凭臣弟现有之土,实难供养国中兵马,以南戒百越……”
刘发由衷道歉的话语,也惹得刘荣面带赞许的点下头。
却是没再同刘发多说,而是给刘发递去一个‘安下心吧,朕答应了,就不会出尔反尔’的眼神,便折身坐回了上首御榻。
刘发说的没错。
或者应该说: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刘荣才会如此轻易的松口,大笔一挥,便将三郡之土并入长沙。
——作为政治人物,刘荣即便还有些青涩,但也不至于不懂得最基本的政治守则。
即:非必要,不变动。
如果不是某个原因,使得为长沙加封领土成为必要,甚至是势在必行、迫在眉睫的要紧事,单就是一个‘成全历史名场面’的考虑,根本不足以支撑刘荣,为这个苦命的弟弟加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