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有地,也根本没那个雄厚财力,能在地底下掏出一个不会坍塌的地窖。
这就意味著能用地窖藏冰的,大都是富户。
往大了说是贵族,往小了说,也得是豪强富商。
或许有人或说了:既然商人唯利是图,那为什么冬天不多藏一些,好夏天大赚一笔?
这就不得不提在这个时代,藏冰,并非是从河里取点水,再把水天然冰冻藏起来就完事儿的。
谜底就在谜面上。
窖藏冰,真正的难点,恰恰是这‘窖’和‘藏’二字。
窖,你得有私有的地吧?
得雇人挖吧?
还得在窖顶以及四周各种加固,以免坍塌吧?
这就已经是建筑难度的项目了。
换而言之:挖个地窖,在这个时代的难度,丝毫不亚于盖个房子。
而且还不能是仆从的茅草屋,得是有大梁大柱加固的好房子。
这个成本,就不亚于一栋同体积的砖瓦房了。
窖的问题搞定了,还得‘藏’。
——你把冰放在地窖里了,得找人看著吧?
免得被人偷了又或是恶意融了,你哭都没地儿哭去。
再者,就算一切顺利,地窖再怎么能隔热,真到了盛夏三伏天,原本存下的冰,也早就化去三两成了。
剩下的七八成能不能存下来,还得看你够不够小心。
就这么一串儿场地、人力以及时间成本砸下来,每年夏天能用的冰块,也就是这么点;
也就难怪夏日冰的价格水涨船高,甚至有价无市了。
——不是没人买,而是买都找不到地方买!
人家商人自己也要享受的!
藏得冰,自用就要去了大半!
剩下那点能不能流出来,还得看当年,有没有哪家贵族冰藏得不够多;
但凡哪家贵族冰没准备够,那寻常百姓就别想了——便是家产殷实的中产之家,那也很难看到巴掌大的一片薄冰。
民间如此高价,窦老太后即便不愁冰的来源——即便知道少府存了相当大的量,也还是默认冰是‘奢靡’之物,向来都不愿意用,或者说是不敢用。
有人问起,老太后都只说:别说少府藏冰没花钱,那冰卖出去,换回来的不照样是钱?
一块价值百金的冰,让我这瞎老婆子给用了,岂不就是有百金被我长乐宫所挥霍?
只能说,窦老太后,不愧是太宗孝文皇帝的妻子。
抠起门来,就连脑回路,都是如此惊人的相似……
“皇帝以硝石制冰,确是让宫里宫外,都多了个避暑的法子。”
“若是往年,母后倔著不肯用冰,宫中上下也只能跟著不用;”
“便是朝中公卿百官,也只敢偷偷用些,又或是往甘泉避暑……”
感受著殿内的冰凉,栗太后舒坦之余,也不由想起过去的苦日子。
——其实在过去,夏季不敢用冰的,只有老太后‘儿媳’辈的后宫诸姬嫔。
至于朝堂内外?
嘿!
拿冰做床睡的,那也大有人在!
说白了,除了后宫这些个女人,其余的身份显赫者,不是自己有本事,被皇帝高官厚禄养著,就是先祖有本事,被整个天下以显爵供养著。
唯独后宫的女人,在东宫太后面前予取予求——莫说是冰,就连粉黛、首饰,都得掂量著戴。
在未央宫那么些年,每年一到夏天,栗太后便总是烦躁不已。
偏生本就脾性暴躁,再被夏天的燥热一闷,能不到处惹祸嘛……
那时,实在热的惨了,先帝还多少怜悯,给凤凰殿送些聊胜于无的冰块;
做了太后,本还头疼著日后,是不是连那三五日才能换来片刻清凉的冰块都用不上了?
结果头一个夏天,宝贝儿子就搞出来了新的制冰之法,让老太后这么个抠门儿惯了的,也舍得敞开了用冰了……
“皇后宫里,可缺什么吃穿用度?”
对于儿媳栗太后的嘀咕,窦老太后只当是没听见,转而关心起才刚过门的孙媳:皇后曹氏来。
“若是短了吃穿用度,又或是缺些什么,皇后自可召宦者令——更或直接召少府责问。”
“皇帝忙于朝政,皇后若是担心扰了皇帝,便来寻我这祖母……”
老太后关切之语,自也惹得曹皇后喜笑颜开,当即对老太后盈盈一福身。
“皇祖母言重。”
“妾于椒房,一切安好,也不曾缺衣少物。”
“陛下忙是忙些,却也常来看儿臣,陪儿臣说说话、解解闷……”
闻言,老太后只神情复杂的轻叹一口气,自顾自摇摇头。
“说来近些时日,朝中也并无大事。”
“更何况皇嗣,本就是再大不过的宗、社大事;”
“皇帝再怎般忙碌,也不该这般冷落了皇后。”
“尤其皇帝有时间去椒房,却抽不出哪怕一日留宿椒房?”
窦太后的疑惑,显然不是没有道理的。
——若曹皇后是自己,又或是儿媳栗太后指定强塞的,那刘荣有抗拒心理也完全可以理解。
想当年,先帝可是主动找上门,向已故薄太皇太后求来的一门亲事,娶了故薄皇后;
等娶进了太子宫,不也照样是抗拒不已,三五个月不去找正妻太子妃共宿一夜?
只是如今的曹皇后,可是刘荣近乎力排众议,甚至冒著平阳侯家族再度崛起——乃至崛起过头,以至于威胁皇权的危险,强行立为皇后的!
如此坚定的选择,到头来又扭扭捏捏的不愿人道……
“皇帝身边的宦者令葵五,倒是曾说起过此事。”
“——说是皇帝得了一本古书,皆言妇人生育之道。”
“说是什么~”
“妇人越是年幼,生养便越难,若是不足十七八,更是难产而死者十有七八?”
如是说著,栗太后还一本正经的点了点头:“要说起来,还真是!”
“太宗皇帝年间,无论是宫中姬嫔,还是太子宫的诸妃、妾,大都是越年幼生产越难。”
“难产而殁者,更大都是年十五六,甚是还不到十五六的?”
第296章 不孝有三?
正所谓,帝王之家无小事。
即便是再琐碎的闲谈,也同样暗含著足以左右宗庙、社稷,乃至文明进程的大事。
就说此刻,曹皇后嘴上说著‘陛下挺好,常来看我’,却非常巧妙的用一个‘看’字,隐晦指出了刘荣去椒房殿,仅仅只是‘看’曹皇后,却并没有做其他该做的事。
窦老太后作为老刘家的大家长,同时又是后宫事务当仁不让的掌舵人,也当即作出表态:皇帝,这也太不应该了?
而后便是栗太后站出来,将自己掌握到的信息共享给了曹皇后、窦老太后二人,大致意思是说:别担心,我儿有他自己的考量,不是不喜皇后,而是担心皇后生育困难,所以才拖著。
这么一个有些上不得台面,甚至都无法直说的话题,若是放在民间,又或是王公贵族家中的婆媳之间,到这里,其实就该结束了。
——曹皇后就该站出来表示:让祖母、婆婆担忧了,是孩儿的不是;
栗太后则温言抚慰一番:我儿还是中意皇后的~
最后再由窦老太后站出来拍板:皇后别担心,我回头说说皇帝,必不让皇后受了这等委屈……
但在皇家,话题发展到这里,却远没有到结束的时候。
此刻的曹皇后,心中是疑虑重重。
从本心上讲,曹皇后,非常担心!
担心当今天子荣如此这般,是自己,又或是背后的母族平阳侯一脉,做了什么惹恼天子的事,这才使得刘荣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惩罚,或者说是敲打平阳侯家族: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朕给出去的东西,说收就能收回来!
如果真是这样,那曹淑一个困居中宫的妇道人家,也没有太好的办法。
只能和母族联系一下,看看是什么事惹恼了天子,再尝试著让天子消消气。
可方才,栗太后一番话,却又让曹淑有些拿捏不准了。
——若是因为旁的事恼怒于平阳侯家族,那刘荣说不定什么时候消气了,就能在椒房殿隔三差五过夜了。
可按照栗太后这个说法,刘荣显然是倾向于短时间内,都避免在椒房留宿,与曹皇后全周公之礼。
这,事情可就大条了!
但凡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甚至是稍微有点政治嗅觉的人,都不可能不明白:当皇帝为某个不合理的举动,找到一个看似合理的缘由时,那这件事,就有些问题了!
皇帝费尽心机找寻的缘由,或者说借口,未必有几分真;
皇帝如此费尽周折,也非要继续这个不合理的举动,才是其中的关键。
举几个例子,便不难发现这一点。
——太祖高皇帝之时,太子刘盈好儒、软弱,颇为太祖皇帝所不喜;
及至戚夫人得宠,皇三子刘如意水涨船高,为太祖高皇帝评价为:类己!
朝堂内外闻之而惊,当即便找上了太祖刘邦,委婉劝谏道:陛下已经册立了储君太子,如今却说另一位公子肖父、类己,这恐怕是在动摇宗庙、社稷的根本,纵容某些歪风邪气啊?
不料太祖刘邦当即摆摆手,满不在乎道:太子之所以是储君,是由于太子乃嫡长,又颇得朝堂内外爱戴;
朕觉得幼子类己,则不过是作为一个父亲,对某个更像自己的儿子多些偏爱罢了……
到这个时候,整个朝堂上下的元勋功侯,就都知道事情大条了。
为什么?
因为但凡当时的刘邦,没有萌生出易储另立,废刘盈而以刘如意为储的念头,就必定会从善如流的说:啊?居然是这样啊?
我不过是说小儿子像我,居然就对宗庙、社稷,造成了这么大的伤害?
大家提醒的实在是太对了,朕再也不这么说、再也不这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