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至今日,曲周侯郦寄的名字,却依旧是最能激怒赵人的字眼、赵地,也依旧是曲周侯郦寄宁愿绕道关外草原,也绝不会踏足的禁地······
知道了这些往事,再看来程不识,也就不难想明白麾下阵亡四千人,究竟是个什么概念了。
——敌对方的杀人者,尚且被天下人所唾弃,更何况是‘害死’麾下将士的本方将领?
所以对于程不识的反应,以及跟著程不识入朝,摆明了是要为程不识说话的北地诸将,刘荣一点都不感到意外。
至于刘荣毫无征兆的转折,却是让在场众人——无论是程不识及北地诸将,还是刘荣身后的朝中百官公卿,更或是程不识的老兄弟韩颓当,都被刘荣这一声惊雷,给炸了个外焦里嫩······
“陛下。”
不出刘荣所料——最先站出来说话的,依旧是外朝的代表:丞相刘舍。
作为丞相,尤其还是以’幸臣‘闻名,甚至是借此成为丞相的百官之首,刘舍自然是毋庸置疑的天子党羽。
但这并不意味著刘荣的每一个举动、措施,都能得到刘舍的无条件支持。
作为丞相,刘舍首先是一个政治人物、是外朝的代表;
而后,才是天子最坚定的拥护者。
原则上,刘舍大概率不会反对刘荣的举措,且绝不可能因为和刘荣意见相悖,而同刘荣产生激烈的矛盾。
但在刘荣做出一些匪夷所思,至少是不为当下时代所接受的举动时,丞相的职责又促使刘舍去劝阻刘荣。
——最起码,也要向刘荣要一个说得过去的解释。
用后世人更容易理解的话来说,便是:作为幸臣,刘舍自己可以没有原则;
但作为丞相,刘舍得给朝堂内外,那些有原则的臣子一个交代。
这个交代,刘荣自也不至于舍不得给。
只是在给出这个’交代‘之前,刘荣也愿意给足刘舍表现自我的机会。
”陛下雄才伟略,为我汉家革新军功核算之制,此诚宗庙、社稷之福。”
“——臣,谨以为天下贺!”
“然······”
不出任何人预料的彩虹屁,紧接著就是同样不让人感到意外的转折;
便见刘舍深吸一口气,先是对不远处,仍呆跪在地的程不识略带歉意的一拱手,以表明自己并非针对程不识。
而后,方面色复杂道:“昔,太祖高皇帝于东宫长乐,斩白马而与功侯百官誓盟:非刘氏,不得王,非有功,不得侯。”
“——不如约,天下共击之。”
“自高皇帝白马誓盟,我汉家屡有因功获封为侯者。”
“有梧侯阳成延,曾为秦军匠,受太祖高皇帝任为少府,主监督造长乐、未央二宫,后又都建长安城——因督造之功、匠人之术,而获封侯爵食邑五百户。”
刘舍话音落下,人群中当即走出一道老迈的身影,面带感激的对刘舍拱手一拜。
却非初代梧侯阳成延,而是二世侯:阳去疾。
作为开国元勋中,底气最不足的工匠侯,尤其还是元勋功侯中食邑最少、政治成分最平常的小侯爵,梧侯一脉这些年,几乎可以说是毫无存在感。
尤其是在初代侯阳成延离世后,二世侯阳去疾,愣是连亡父一手搭建起来的汉少府都没能进去!
能有这么个机会在天子面前露脸——哪怕只是被顺带提了下名字,对于梧侯家族而言,也完全可以算作是恩德了。
对于阳去疾的拜谢,刘舍也没有心虚,只坦然受之。
而后再道:“还有故南皮侯、章武侯这样的外戚恩封侯,因为谨守外戚本分,又为天子羽翼、为国臂膀,而获封为侯。”
这话一出,外戚们看向刘舍的目光,顿时便带上了一抹不善。
——太祖高皇帝白马誓盟:非有功,不得侯。
你外戚有个哪门子的功?
单就是‘恩封侯’三个字,就足以说明一切了。
至于刘舍提及此,为何会引起外戚群体的强烈不满,自然是由于这些外戚,本身就是有些心虚的。
而且比起梧侯家族的心虚,外戚群体的心虚来的更加强烈。
毕竟人家梧侯,虽然立的不是军功,但也好歹是长乐、未央两宫,以及整个长安城的总工程师——人家有功劳,仅仅只是没有军功而已;
可这些个外戚,那是有一个算一个,个顶个的没用!
就说当朝最大的外戚家族窦氏:硕大一个家族,男丁足有上百,愣是只挑出一个窦婴拿得出手,外加一个中人之姿的窦彭祖能勉强凑数。
剩下近百号人,愣是连一个能凑数的都找不出来!
甚至就连窦彭祖,都是因为袭爵南皮侯,才勉强具备了凑数的资格······
就这,窦氏一族都还被朝堂内外称赞,说是三五帝以来,从来没有哪个外戚家族,有如今窦氏这般贤善。
窦氏尚且如此,刘荣的母族栗氏,那自然就更不用多说了。
可最终,还是由魏其侯窦婴站出了身,代表因病没能到场的章武侯窦广国,面色自然的对刘舍一拱手。
——外戚侯怎么了?
窦婴自己又不是外戚恩封侯!
魏其侯国几千户食邑,那可都是窦婴拿实打实的军功换来的!
你窦氏被‘恩封侯’几个字戳中勾点,关我窦婴什么事?
对于窦婴的拜谢,刘舍却是带著更甚一分的谢意,对窦婴拱手一回礼。
再然后,刘舍终是深吸一口气,略带自嘲的笑著低下头,用手背在自己身上一扫。
“自然,还有臣这样,只因为本属项姓,后弃暗投明,而被太祖高皇帝赐予国姓,恩封为侯者······”
听刘舍将自己的桃侯也归为‘恩封侯’,外戚们的脸色稍为好看了些。
至于其他人——尤其是那些先祖因功获封的元勋军功侯,却满是骄傲的昂起头了,往向刘舍的目光中,更莫名带上了几分不屑。
丞相怎么了?
奸佞小人罢了!
有本事比比祖上,谁家更牛?
对此,刘舍依旧是坦然处之,仅仅只是象征性的自嘲一笑,旋即便对刘荣正色再拜。
“自有汉以来,凡获封为彻侯者,无不有功。”
“——或为军功,或为匠功,更或为归义之功、从龙之功。”
“便是无有功勋者,也至少当因其温良贤善、恭孝纯真而获封。”
“然今,程不识自北地归朝,一战而没我汉家善战之士足四千余!”
“纵匈奴抢尸之俗,使程不识部应得之斩获、首级锐减,也绝不到非但无过,更反有功——乃至功及封侯的程度。”
···
“程不识浮斩欠四千余,陛下以革新之军功核算新制,免程不识作战不力之罪,臣不敢有二言。”
“然程不识纵无罪,也绝不该被定为有功啊······”
这番话,算是说到了在场众人,尤其是功侯们的心坎里。
——凭什么?!
凭什么程不识打一场仗,斩获不到一百颗首级,折损了四千多将士,却能因功封侯;
反观大家伙,为了爵位不在下一代递降,还要费尽心思的去拿钱堆、带著家兵奴仆上战场,才能换来一个‘功过持平’的结果?
今天,陛下必须治程不识的罪!
若不然,可就别怪大家伙有样学样——日后每逢战事,就都盯著首级一百颗,阵亡四千人的标准去搞了······
第272章 ‘君’的意志
刘舍说的不无道理。
即便刘荣革新了汉家的军功核算制度,旧有的秩序,依旧还保有极大的思维惯性。
——以人头计算军功,以攻城掠定判定武勋,几乎是从战争二字诞生的那一天开始,便一同降临在人世间的铁律!
在这个时代的人们看来,什么样的人算有功?
不外乎先登陷阵,斩将夺旗八个大字。
就算不考虑到这些——不考虑到这些条条框框,也起码得把敌方杀的抱头鼠窜,溃不成军。
即便是防守战,也总得是花费较小的代价,击退了敌军声势浩大的攻势,挫败了敌人的重大战略意图,为本方做出了巨大战略贡献。
与此同时,还得有一定数量的敌军首级、说得过去的敌我战损比,来验证本方付出的代价‘较小’。
而这一战,程不识除了守住朝那塞,没让匈奴人攻入北地,其他的任何一项都没做到。
本方损失惨重!
敌方几近无损(理论上)!
在这个前提下,判定程不识损兵折将有罪,守住朝那有功,功过相抵,不惩不赏——这就已经是这个时代,人们的认知极限了。
但刘荣既然这么做了,显然也不是临时起意。
刘荣,是下了大决心,要通过强权,强行转变这个时代的固有思维模式。
故而,对于刘舍‘臣得给朝堂内外一个交代’的请求,刘荣从善如流。
——刘荣愿意给这个交代。
而且这个交代,刘荣也可谓是准备多时,早有成竹在胸。
“在解答丞相的疑惑之前,朕,先问丞相一个问题。”
在刘舍略带担忧的目光注视下,刘荣轻飘飘一句话,便将刘舍隐晦的劝阻,给粉饰成了‘疑惑’。
顺带打消刘舍心中疑虑,表明自己不会因此而对刘舍感到不满,便见刘荣含笑低下头,背负起双手,朝著程不识——朝著仍旧跪地不起的程不识迈出两步。
轻轻伸出手,就著手肘将程不识从地上扶起;
又越过满脸复杂的程不识,看向程不识身后的北地诸将。
良久,刘荣才轻声道:“足足二十年前,匈奴老上单于,举大军十四万入北地。”
“先孝景皇帝尚在之时,朕曾问过先帝:为什么那一战,匈奴主力能长驱直入,一直到先锋都到了关中腹地,长安朝堂却依旧没有做出有效应对?”
“匈奴先锋轻骑,都把距离长安不过百十里的回中宫给烧了,至多一天一夜便可兵临长安城下!”
“我汉家,为何不能将匈奴人拦在北地的朝那塞外、拦在关中门户:萧关外,而是要等到战火都快烧到长安了,才想起来在长安一代屯兵,准备打一场京城保卫战呢?”
···
“先帝告诉朕:那是因为在此战之前,河西之地,还不曾为匈奴所有。”
“——那一年,匈奴人在河西大败月氏,占领了河西之地,而后又迅速自河西、河南之交入北地,打了我汉家一个措手不及。”
“在那之前,我汉家从来都没想过匈奴人,能从月氏人占据的河西、能从北地来犯。”
“故而,匈奴人凭借骑兵的高机动性,以有备袭无防,一路高歌猛进,居然险些打到了我汉家的都城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