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347节

  “怎么?”

  “朕这都亲自来迎接了,将军莫非还不满意?”

  “——天子亲迎,不想著谢恩,反而扯些云里雾里的话;”

  “将军,莫非也要像当年的周亚夫那样,对朕来一句‘甲胄及身,不便大礼参见’吗?”

  本就因刘荣没道理的温善笑意而摸不著头脑,此刻见刘荣又冷不丁沉下脸来,程不识自是当即一叩首。

  “臣,死罪!”

  程不识诚惶诚恐,身后众将士不明所以,却也只得跟著一同跪作一地。

  全见‘跪人林’外,天子荣颇有些恶趣味的暗下嘿笑一声,面上却做出一副强压下怒火的架势;

  还惟妙惟肖的生息一口气,将不曾存在的怒火‘压’下些许,方别过身去,侧对著程不识沉声开口道:“将军,何罪之有啊?”

  “——臣!”

  “——臣;”

  “——臣······”

  一连好几个‘臣’字说出口,程不识也终究是没能说出个所以然。

  思虑良久,终还是一脸悲愤的低下头,从怀中,取出那卷早就准备好的竹简。

  面色怅然的将竹简摊开,再暗叹一口气,便见程不识跪地佝偻著腰:“北地守、故太子中盾卫臣程不识,昧死百拜,以奏陛下······”

  “陛下元年冬十月下旬,匈奴举大军七万,犯北地而望朝那。”

  “臣奉陛下诏谕,尽召北地可战之兵丁、民男,和北地都尉部将士四千——共计九千四百八十一人,入驻朝那塞!”

  “后,车骑将军曲周侯郦寄,分兵一万驰援朝那······”

  ···

  “胡以大军七万兵临朝那塞外,佯功十日,强攻十日,又再攻十数日。”

  “共战近四十日;”

  “——我北地都尉,又战前所征民男别部,共战殁三千一百七十九人。”

  “其中,伍长、什长二百七十一人,屯长、曲侯六十五人,队率司马四人,校尉一人。”

  “车骑将军所分援兵万人,战殁一千零一十四人,其中伍长、什长十九人,屯长、曲侯各一人······”

  神情满带著屈辱,语调却又听不出丝毫个人情感的宣读声,惹得在场众人——无论是程不识身后的众北地将士,还是刘荣身侧、身后的朝公大臣;

  乃至于刘荣本人,面上都悄然涌现出一抹淡淡的哀伤。

  四千多人;

  四千多条吊卵的汉子!

  就这么死在了朝那塞,死在了汉匈边墙最前线。

  ——毫不夸张地说:但凡再往外三五步,死在了朝那塞的关墙外,这四千多大好儿郎,便可以算作是埋骨异国他乡。

  他们是英雄。

  是英烈。

  他们用血肉,在朝那塞外,铸成了一道肉眼不可见的钢铁长城。

  刘荣为他们感到自豪。

  每一个汉人,都应该为他们感到自豪!

  但与此同时,刘荣也为他们感到悲痛;

  每一个汉人,也都应该为之感到悲痛。

  因为国失柱石,如失臂膀······

  “此战,我部共斩获匈奴正卒首级,共一十三级,另牧奴首级四十一级。”

  “车骑将军所调援兵,斩获匈奴正卒首级,共二十六级,另牧奴首级一级。”

  “呼······”

  “——此战,臣部将士足两万,战殁共四千一百九十三人;”

  “胡七万,为臣部斩获首级,共八十一级。”

  “依我汉家之制,此战,臣浮斩:欠四千一百一十二级。”

  几乎是用掉了身上所有的力气,说出这最后一个骇人听闻的数字,程不识终于感觉到压在心头的巨石稍松了松。

  而后便是程不识认命般,对刘荣无力的一垂首。

  ”臣,身负太宗孝文皇帝、先孝景皇帝,又陛下之期许,非但辜负了历代先皇及陛下,更损兵折将,丧师辱国。”

  “败军之将,不敢厚颜以祈苟活;”

  “——请陛下治臣死罪,以儆效尤!”

  “只臣身死,遗老母、病妻及独子于世······”

  说到最后,饶是冰冷无情如程不识,也是免不得湿了眼眶。

  只是那一句‘不敢求陛下照拂,只求陛下莫要因此而治罪弓高侯’,却是怎么都没能说出口来。

  这是刘荣第一次见到程不识哭。

  不只是刘荣——这很有可能是汉家朝堂内外,第一次有人见到程不识垂泪。

  大家都惊了!

  惊讶之余,免不得就是一整唏嘘感叹。

  至于程不识身后的众北地将士,更是早在程不识之前,便早早哭的上气不接下气。

  气氛很压抑。

  整个长安城北郊,都被程不识为首的一众糙汉子的哭声,而搞得压抑无比。

  也就是在这个时候,刘荣毫无征兆的呼号声,就好似一声惊雷,将在场众人炸的外焦里能的同时,也让这片天地间的一切,都仿佛陷入时间停滞······

  “诸公,又诸位将军,以为如何?”

  ···

  “——程不识之功,可堪朕不吝裂土,酬之以侯否?”

第271章 爵酬英雄,禄赐忠臣

  程不识是否有罪?

  按照汉家原有的军功审核标准,程不识就算是罪不至死,也至少是政治生涯尽毁。

  ——要知道太宗皇帝年间,云中守魏叔仅仅只是谎报了两颗首级,便被太宗皇帝毫不迟疑的下狱!

  若非易老冯唐刻意偶遇,并斥责太宗皇帝‘国有良将而不知用’,彼时的云中守魏叔就算能成为周勃之后,第二个活著走出廷尉诏谕的人,也必然会被罢官免爵,回家种田。

  仅仅只是多报了两颗敌军首级,一郡之守——尤其还是边郡中,战略意义最大,同时也最为重要的云中郡守,尚且在鬼门关外走了一遭;

  程不识一战倒欠浮斩四千余,这要是放在太祖高皇帝、吕太后年间,程不识连萧关都看不到,便会被直接处死在北地,甚至是朝那塞。

  从这个角度上来看,程不识有先前那般反应,也著实算不上奇怪。

  虽然不明白程不识的好兄弟韩颓当,为什么没有就此事同程不识打一声招呼,但刘荣也依旧能理解程不识此事的心情。

  一来,程不识是‘知道’自己前途无望,必然会就此被雪藏不说,更极有可能再也无法得到领兵机会。

  考虑到当下的时代背景,甚至可以说:此战过后,若程不识没有自留体面,那以后,这名声便算是臭了!

  毕竟汉人极重风骨,视名誉甚于生命;

  如此奇耻大辱,若还不自留体面,那也就可以断定这个人,绝对算不上个要脸的。

  二来,便是那四千多埋骨边关的将士,对于程不识而言,也是一份相当沉重的道德负担。

  虽说慈不掌兵,义不掌财;

  作为一个成熟的、合格的将领,程不识也很明白这个道理;

  但那,是四千多条鲜活的生命。

  是四千多个家庭的支柱——至少也是不可或缺的壮劳力。

  想想在后世,一个普通人哪怕是踩死了四千多只蚂蚁,也会觉得心中一阵沉闷;

  屠户一生杀牛宰猪几千头,便会觉得自己‘杀伐过重’,来世必定不会有好报应。

  甚至于一把宰杀过上千头牲畜的刀,都能被一些愚昧的百姓强加上神话色彩,将一柄平平无奇的杀牛刀,神话成鬼神触之即死、碰之即亡——饶是仙神大能都要退避三舍,不敢针锋相对的神器。

  这些,可都是后世近现代的事;

  而今,却是距离后世两千多年,鬼怪之说极为普遍,甚至得到官方认可的落后时代。

  后世近现代,一把杀牛刀能因为‘杀伐过重’而成为神器;

  在如今汉室,一个害死数千部下将士的将军,又会成为什么?

  ——百十年前,秦赵长平一战,武安君白起坑杀四十万赵卒,为天下人惊骇欲绝的称之为:人屠!

  间接害死这四十万赵地丈夫的赵括,也将纸上谈兵的骂名遗臭万年。

  五十多年前,太祖高皇帝纠集诸侯联军足五十六万兵马,被项羽三万精骑杀的个丢盔卸甲,从楚都彭城一路追杀到梁地的荥阳;

  沿途更是将儿女,也就是后来的孝惠皇帝刘盈、鲁元公主刘乐二人直往车下踹,为的却只是让马车走的更快些,以免被追兵追上。

  那一战,说是太祖刘邦败光了诸侯五十六万大军,但实际上,这五十多万人当中的绝大部分,都只是溃散。

  真真切切在战场上丢掉性命的,大抵在三到五万之间。

  可即便是这三五万人,也让霸王项羽多了个‘似人屠’的骂名。

  以至于后来,霸王乌江自刎,汉王开国建祚,关东仍旧有不少人在说:若非当年彭城一战,项王杀伐过甚,伤了天和,最后未必就会是汉王坐了天下。

  再到三年前,吴楚七国之乱。

  南方,吴楚联军大举西进,进逼睢阳;

  东方,齐系在胶东半岛打出了狗脑子,愣是半点没帮上吴王刘濞的叛军主力。

  这两个战场,长安朝堂应对的都还算顺利。

  唯独赵地,赵王刘遂联合塞外匈奴不成,又犹豫不决间迟了一步,被曲周侯郦寄堵在了国度邯郸。

  最终,郦寄使尽浑身解数,都没能攻破赵王遂的邯郸城,不得已奉先孝景皇帝之令,引大河之水以淹邯郸。

  那一回,邯郸城说是被‘尽淹’,但实际上并没有死多少人。

  真正的损失,是那些被冲毁的作物、被河沙覆盖而不再适宜耕作的土地,以及被冲倒的住屋、建筑。

  可即便如此,郦寄当年此举,也是引发了整个赵地的强烈不满!

  在过去三年的时间,郦寄更是遭受了不下十次的刺杀——无一例外,刺客皆为赵人!

  为了安抚赵地百姓的情绪,先孝景皇帝更是不得不在赵王遂畏罪自尽后,将赵国这么一个战略意义重大的戍边王空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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