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程不识的性格,注定他不是一个能抓住战机的人。
或者应该说,在程不识的眼里,就没有战机这么个东西。
——无论敌人暴露出多大的破绽,程不识都只会当这是敌人的诱敌之计。
而当年,北都都尉部,自北地都尉孙卯本人以下,五千将士全军覆没;
要想报这笔血仇,程不识至少也得有同一数量级的斩获,才能称得上是‘为故北地都尉报仇雪恨’。
韩颓当很担心:这会成为程不识的执念。
而且是基本不可能完成,又完全不可能被程不识放下的执念……
“臣倒是觉得,若是有旁人,能替北地都尉把笔这仇给报了~”
“那程将军即便面上有些挂不住,也总不至于真赖在北地不走。”
“——陛下也知道,程将军带领的兵马,并不以建功立业见长。”
“相较于进取,程将军的兵马,还是更适合用于固守。”
感受到韩颓当对程不识的回护——通过绣衣卫的渠道,也知道韩颓当和程不识关系不错,刘荣闻言也只是笑著点点头,便将韩颓当这个提议给敷衍了过去。
便见韩颓当稍有些尴尬的笑了笑,旋即若有所思的低下头,不多时,又自嘲的笑著摇摇头。
报仇?
五千人的仇?
阵斩匈奴胡骑五千?
都不用说如今汉家,谁有这个本事、谁没这个本事;
——自有汉以来,汉家从来没有在任何一场战争中,对匈奴人造成过四位数的杀伤!
包括当年,太祖高皇帝被围困白登山时,也同样如此!
在韩颓当看来,如今汉室,若非要说谁有这个本事,能在匈奴人身上取得‘浮斩五千’——甚至哪怕只是‘阵斩五千’级别的大捷,那无疑便是韩颓当的伯乐:故太尉周亚夫。
但现如今,周亚夫别说是自己了——就连那支被周亚夫引为嫡系的中坚力量:细柳营,都正在接受刘荣不遗余力的整编重组。
失去了那支如臂指使的嫡系部队,恐怕就连周亚夫,也很难完成那样的壮举。
“唉……”
“但愿程将军,不会就此自困于北地吧……”
如是想著,韩颓当便轻轻摇了摇头,将脑海中,关于北地的事都暂时甩了出去;
旋即噙笑抬起头,正要和刘荣打开下一个话题,却见刘荣莫名一副沉思之状,似乎正在思考一件非常严肃的事。
见刘荣如此作态,韩颓当自也不敢怠慢,又不敢开口打断刘荣的思路,便直勾勾注视著刘荣,静静等候起了刘荣的询问。
瞪得喉咙处都有些发干发涩,又见刘荣面色不断变幻,韩颓当才艰难的咽了口唾沫;
小心看了看刘荣面上神情,才轻声问道:“陛下,可是忧心于何事?”
好歹也是自太宗皇帝朝,便活跃在朝堂之上的老油子。
尤其见识过太宗皇帝那出神入化的演技,眼睁睁看著太宗皇帝,凭那演技坑的一个又一个千古名臣生活不能自理;
韩颓当完全不相信此时的刘荣,真的是为某件事而感到担忧。
在韩颓当看来,刘荣这是有事要对自己说,又不好主动开口,才通过这样的方式来迫使自己主动发问。
只是这一次,韩颓当却猜错了。
耳边传来韩颓当的询问声,刘荣并没有如韩颓当所预料的那般,当即从思虑状态中回过神。
而是将眉头皱了更紧了些,又苦思许久;
终究还是没想到,又实在是忧心忡忡,这才不顾养气功夫,将满带著忧虑的目光,撒向韩颓当那写满疑惑的面庞。
“按照往常的惯例,我汉家历代先皇驾崩,新君即立,匈奴人不都是旬月之内,便派使团送来缅怀先皇的国书,顺带向我汉家勒索财货吗?”
“——朕即位,可都已经两个多月了啊?”
“匈奴人派来敲诈勒索的使团,却至今都没有叩关请朝……”
刘荣此言一出,韩颓当当即心下一紧!
瞪大双眼,与同样缓缓等大眼睛的刘荣对视片刻;
而后,宣室殿内,便响起刘荣中气十足,又隐约带著些焦急的咆哮声。
“速召朝中诸将军,于清凉殿演武堂议事!!!”
第246章 庙算
刘荣一声令下,只半刻的功夫,满朝公卿重臣,以及排得上号的军中大将,便都无一例外出现在了宣室殿外。
丞相刘舍,御史大夫岑迈,内史田叔,少府石奋等老臣,毕竟都已经一大把年纪,即便是被刘荣招来参赞军务,也依旧是一身常袍。
但廷尉赵禹、太仆直不疑等年轻一辈,以及郦寄、栾布等军中将帅,却无一不是身著甲胄,俨然一副随时领兵出征的架势!
最让刘荣感到惊讶的,是弓高侯韩颓当。
——刘荣下令召见诸重臣、将领的时候,韩颓当可就在刘荣身边!
结果等人都到齐了,韩颓当愣是回了趟家,穿上了那件太宗孝文皇帝御赐的甲胄。
就好像深怕没穿甲胄,刘荣便会忘记韩颓当是个将军,安排将领率军出征时,会考虑不到韩颓当这个人选……
天子召见,尤其还是于演武堂召见,朝堂内外自然是为之一震。
但在清凉殿侧殿演武堂,刘荣却负手屹立于一张悬挂而起,占了足有小半个殿室的堪舆前,皱眉思虑之间,更时不时发出一声又一声哀叹。
“大意了啊……”
“光顾著东宫,竟误了这般大事……”
看著刘荣站在堪舆前的背影,诸重臣大将稍对视一番,交换一下眼神,便也意识到了一切。
短暂的眼神交流之后,最终由丞相刘舍、曲周侯郦寄二人齐身上前,对刘荣稍一拱手。
“陛下。”
身后传来二人的拜喏,刘荣纵是心绪万千,也不得不沉著脸回过神。
神情阴郁的一摆手,招呼众人落座,开口便道出了眼下的关键。
“汉十二年,夏四月二十五,太祖高皇帝驾崩长乐宫。”
“夏五月二,太祖皇帝入葬长陵;”
“夏五月十四,匈奴冒顿单于遣使者叩关雁门,请朝长安,名为吊唁太祖皇帝,实则,乃再行和亲。”
···
“汉十九年秋八月十五,孝惠皇帝驾崩未央宫,秋八月二十二入葬安陵。”
“秋九月初八,匈奴单于冒顿再遣使者,向吕太后再提和亲。”
“便是那次,挛鞮冒顿行国书以辱吕太后。”
“时至今日,冒顿书辱呂后之耻,也依旧为我汉家历代先皇,引以为国仇家恨……”
刘荣话音落下,殿内众人本还带著些许雀跃的神容,已是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忧虑。
同一时间,曲周侯郦寄便满是凝重的点下头,在刘荣的眼神示意下,将话头顺势接了过去。
“吕太后驾崩,诸吕作乱长安,匈奴使团仍旧是在吕太后驾崩一个月内,便出现在了边关。”
“及至太宗皇帝自代地入继大统,更再三遣使和亲,以讹诈我汉家。”
“——到太宗皇帝驾崩,匈奴人更是早在太宗皇帝弥留之际,便让使团于雁门关外等候。”
“待太宗皇帝驾崩的消息传到雁门,同一时间,匈奴使团叩关请见,再请和亲……”
随著刘荣、郦寄君臣二人接力描述出有汉以来,匈奴人在历代汉天子驾崩之后的反应,殿内众人也总算是明白刘荣,为何会如此火急火燎的召见众人,到演武堂议事了。
——孝景皇帝驾崩,已经是两个多月前的事!
按照惯例,匈奴人派出的使者团,早就该从雁门而入汉地,到长安向刘荣奉上国书,以和亲之名,行讹诈之实。
孝景皇帝驾崩于去年九月,算算时间,最晚不超过今年十月初的时候,匈奴使团就该到雁门;
眼下已是十月下旬,匈奴使团若是走的快些,都该抵达长安了才是!
但至今为止,边关都还没有传回匈奴使团叩关请见的消息。
这意味著什么,不会有人不明白。
“匈奴人,是要给陛下一个下马威?”
“毕竟我汉家,已有不知多少年,有陛下这般年纪的天子即立。”
“——太宗皇帝驾崩时,孝景皇帝早已羽翼丰满;”
“匈奴人纵是有心,也无法趁孝景皇帝新君继立时,妄图乱中求利。”
“眼下,陛下弱冠而立,只怕在匈奴人看来,我汉家已是主少国疑,朝堂内外暗流涌动?”
郦寄一番话语,惹得一旁,同样老态龙钟的榆侯栾布微微摇摇头。
“陛下虽年未壮,却也已及冠,谈不上主少国疑。”
“只比起孝景皇帝年三十一而即立,陛下如今,倒确实显得年轻了些。”
“——以为我汉家主少国疑、陛下软弱可欺,当是不至于。”
“但试探一番,顺便敲打、恐吓我汉家,以武力胁迫我汉家再行和亲,倒也确是那狄酋军臣的做派。”
说著,栾布又稍挤出一抹僵硬的笑容,略带不屑道:“毕竟那军臣,比起乃父老上稽粥,终归是逊色了不止稍许……”
栾布一番话,堂内众人配合著挤出一抹笑,旋即便再度皱起眉头,各怀心绪的陷入思虑之中。
确如栾布所言——当代匈奴单于:挛鞮军臣,确实远远逊色于父祖。
过去这些年,坊间一直流传著这样一种说法。
——匈奴的冒顿单于,等同于汉家的太祖刘邦,属于开社稷、建国家的开国之君;
至于老上单于,则像极了汉家的太宗孝文皇帝,都是以手腕、政治智慧著称,威望极高的圣君级别人物。
而现军臣单于,则对标先孝景皇帝刘启——相对平庸,且较孝景皇帝更逊几分。
正所谓:彼之英雄,我之仇寇。
匈奴单于平庸,对于汉家本该是件好事。
但不单是说出这句话的栾布——包括刘荣在内的每一个人,在听到栾布说‘军臣逊乃父者甚’时,都只是挤出了一抹僵硬的笑容。
相较于父祖冒顿、老上,现匈奴单于军臣,确实算得上是草包。
但如今的匈奴帝国,却也已经达到了巅峰。
从冒顿时期,掀翻草原霸主东胡部;
再到老上时期,基本统一草原诸部,成为华夏文明认知中的‘百蛮大国’;
及至今日,军臣单于在位,曾经籍籍无名的匈奴部落,已经成为了已知世界最强大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