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挂名的名誉主官,一个实际掌权的名誉副手——二人都是刘荣的潜邸心腹……
“陛下居然……”
“已经到了要在朝中——在九卿属衙,为家上安插羽翼的地步了吗?”
刘舍、岑迈二人想到的,自然是天子启的身体状况。
但刘荣想到的,却更加深远一些。
“父皇这是~”
“看上汲黯了?”
“——这才多大年纪,就要做手握九卿之权的副手了;”
“待父皇百年,汲黯岂不就得九卿起步,上不封顶?”
这一点,刘荣倒是没猜错。
对于汲黯这个黄老学新生代俊杰,天子启的满意度,丝毫不亚于对刘荣这个太子的满意程度。
黄老学日渐衰老,从汉家开国显赫至今,已经有了暮暮之态;
虽然依旧是汉家雷打不动的执政学派,但其地位,却也已经不再是不可动摇了。
先是先帝,凭一个贾谊贾长沙,让儒家初步涉足于汉家庙堂;
后又有当今天子启,凭晁错让法家出身的士子,走出了汉家的官员黑名单,开了法家士子入仕的大门。
虽然大体上,黄老学依旧占据绝对优势地位,但随著越来越多的法家、儒家士子跻身汉官——乃至百官朝臣之列,黄老学说的落寞,几乎已经成为了必然。
但作为皇帝,天子启要考虑的,并不是在黄老学说垂垂老矣的身上再踹一脚,加速黄老学退出历史舞台的进程;
而是要确保执政学派的更迭,尽可能温和、平缓一些,尽量不印象朝堂的正常运转,最好不要生出太大的波折。
既然要和平演变,那手段自然要温和,进度一定要放缓。
汲黯,便是天子启寄予厚望,供黄老学‘回光返照’,而后老老实实退出朝堂中枢的新发现。
除此之外,单就是从个人情感上而言,天子启也很喜欢汲黯这个后生。
——众所周知,天子启情感上偏向于法家,很难对黄老学出身的人有什么好感;
从这也可以知道汲黯此人,人格魅力究竟有多大、有多么‘平易近人’了。
“汲洗马德才兼备,朕观之,前途无量。”
“——用得好,便是太子日后的铮臣、直臣。”
“如此俊杰,与其困在太子宫那一方天地,倒不如放出来历练历练,看看成色究竟如何。”
“朕也好趁著还能睁的开眼睛,替太子再把把关……”
简单解释一番自己对汲黯的调度考量,天子启有意无意的忽略了自己方才,亲自说出的太常人选:南皮侯窦彭祖;
含笑沉吟片刻,便自顾自继续说道:“中尉卫绾,早在先太宗孝文皇帝之时,便是凭借高超的驾驭之才,得到了先帝的赏识,任为郎官。”(绾初以弄车之技为郎)
“至朕即立,官拜中郎将,又凭借平灭吴楚的功劳,而被任为中尉。”
“——就算不熟于马政,至少也还能替朕驾马驭辇。”
“朕这幅身子骨啊~”
“可是禁不起车马颠簸啦……”
如是一番话,表面上是在说‘卫绾会驾车’,实际上,在场的刘荣三人都心里有数。
——相比起‘弄车之技’,中尉卫绾更为人所熟知的标签,是过度老实本分。
相传先帝之时,先帝曾先后对这位中郎将,赐下过足足六柄御剑。
按理来说,得了御赐佩剑,卫绾进可招摇过市,仗势欺人;
退,亦可将御剑片刻不离的配在腰间,以彰显圣眷。
——其他获赐御剑的人,哪怕只得到了一柄御剑,也都是这么干的!
更何况是先后获赐六柄御剑,堪称先帝一朝之最的卫绾?
但卫绾却说:天子所赐之物,哪怕是一片碎步,也是御赐,绝不可有丝毫不敬,更不可招摇过市,以辱圣恩。
于是,卫绾就把那六柄先帝御剑,悉数摆在了自家宗祠的正堂之上,早晚祭拜,却从不带人去看。
让这么一个人做太仆,等同于天子启扯开嗓子喊:太仆得听我的!
至于少府石奋,也就是四个儿子都已经官至二千石,加上自己凑了个‘万石’,从而被坊间称为‘万石君’的老爷子,更是从太祖高皇帝时起,就以‘没有文才学问,但恭敬谨严没人能比’而著称的老实人。
毫不夸张的说,如果有一天,天子启问石奋:你有几根手指?
那石奋一定会无比认真的低下头,仔仔细细的数上起码三次,而后才会答道:回陛下的话,左手五根,右手五根,共计十根……
一个太仆卫绾;
一个少府石奋。
再结合天子启近段时间,其他看似正常,实则都可以串联起来的‘异常’举动……
“父皇……”
···
“若不是担心犯忌讳,真该去探探太医令的口风……”
第219章 万石君?机器人!
“太子,似是对朕选定的太仆、少府,都不甚满意?”
见刘荣面上,隐约流露出一抹忧虑之色,天子启不知道是出于什么目的,如是发出一问。
虽然知道老爷子的本意,大概率不是真的敲打自己,而是提醒自己“有外人在呢,别什么事儿都挂脸上”,但刘荣也还是说著话头,坦然道出了自己对这两位新任太仆、少府的看法。
“中尉卫绾,为人敦厚本分,起于朗,兴于行伍,善弄车驭辇。”
“——确如父皇所言:以卫绾为太仆,至少父皇的御辇车架,能得一个善于驭辇的车夫。”
“但为帝御辇,始终是太仆最不起眼的本职之一;”
“太仆最重要的任务——乃至我汉家当下,最要紧的任务,却不外乎马政二字。”
…
“让卫绾掌握一支禁军,甚至是负责宿卫禁中,这当然是可以的;”
“更或是让卫绾单纯负责为父皇驭辇,也完全行得通。”
“但太仆马政~”
“恕儿臣直言:马政——尤其是今我汉家之马政,却绝非一个善于弄车的人,就可以轻易玩儿的转的…”
刘荣一番话说出口,一旁的现任太仆、准丞相刘舍,面色顿时就有些不好看起来。
刘荣说,卫绾这个太仆,可以很好地完成“为帝驭辇”的责任,可以让天子启“不再”担心自己,没有一个合格的御用车夫。
这话在刘舍听来,多少有点刘荣指责自己不怎么会驭辇、没能履行好太仆职责的意味在其中。
至于马政,那就更别提了;
——这么些年太仆做下来,刘舍对自己掌控的部门,自己本部门的核心业务:马政的具体了解,却大概率还没刘荣来的全面!
平日里,刘舍一向都是只负责将朝堂的任务摊派下去,然后再把属下做出来的成绩递上去。
至于刘舍自己,在有关马政方面的事务上,则主打一个“你打报告,我批条子”。
也不在乎自己经手批准的款项,有多少用到了实处——只要做出成绩来,刘舍也就不去细问,做不出成绩,哪怕钱确确实实花到了实处,刘舍也是该追责追责,该开除开除。
这就是孤臣、直臣的特权了。
凡是刘舍负责的部门,只要刘舍说哪个人不能用,那不说这个人会不会绝于仕途,起码刘舍这里,便不会再见到这个人的出现。
就是这般半甩手掌柜做下来,这么些年,刘舍在太仆任上,却也是做出了不少成绩。
自先帝年间开始的马政建设,在刘舍这个太仆的负责下稳步推进,边墙一带兴建起了一处又一处马苑,畜养起了一批又一批良种马驹。
到近两年,兴建最早——于先帝中元年间建起的几处马苑,更是已经开始逐年出栏合格的战马!
好歹也是有点成绩在手上,被刘荣这么有意无意的嘲讽一番,刘舍心里自是难免有些委屈。
但和其他的勋贵、外臣不同:桃侯家族,一向是以识时务、厚脸皮,来作为家族安身立命的根本。
对于刘荣这番无意中伤,刘舍只很快便付之一笑,还不忘顺著刘荣的话头,就势自嘲道:“家上所言,也不无道理。”
“便说臣这么个门外汉,好歹也做了这么些年太仆,却至今都没弄明白马政为何物。”
“能不惹出祸事,以至于辜负先帝、陛下的信重,已然是上苍赐福,先祖庇佑…”
刘舍此言一出,刘荣也当即反应过来:自己有意无意间,似乎触碰到了刘舍的玻璃心。
但看刘舍一副逆来顺受,也都能屈能伸的模样,刘荣也只挤出一抹歉意的微笑,以表示自己绝非有意,便也没再去关注刘舍。
也果然不出刘荣所料:得了自己这么个略带歉意的笑容,刘舍当即便眉开眼笑,原本生出的那些许不愉,也当即被刘舍甩到了脑后。
——起码刘舍面上,已经看不出丝毫负面情绪了。
“桃侯虽不熟于马政,但好歹能知人善用——知道自己的长处不在马政,便极具担当的任用那些声名不显,却熟于马政的官员。”
“而中尉卫绾却不同;”
“——虽和桃侯一样,也是敦厚、本分的性子,却也终归还是外臣,和桃侯这样的家臣,是万万比不了的。”
如是一番话,算是抚慰了刘舍受伤的心灵,刘荣方继续道:“桃侯一门,世代为汉家臣,凡是我汉家之事,桃侯便能将名誉、功过置之度外,只以不辱使命为先。”
“但中尉卫绾这样的外臣,难免会想要自己做出点成绩,来证明自己没有辜负父皇的信重。”
“而在儿臣看来,官员最容易闯祸的时候,便是明明什么都不懂,却非要做点什么的时候了…”
后世有一句话,刘荣一直都深以为然。
说是华夏封建时代的官员,大体能分类为四种。
第一种,是他不懂,所以不乱来;
这种官员,虽然不大可能成为声名远扬的好官、贤臣,却也大都能成为安定一方的父母官。
第二种,是他懂,便按自己的能耐来折腾。
这样的官员,十个里面能有七个成气候,剩下三个就算没法高升,也大概率会成为能臣干吏。
从某种意义上来讲,以上这两种,都是好官。
而剩下两种,却是非蠢即坏了。
第三种,他懂,但就是不作为。
这便是后世人口中常说的尸位素餐,占著茅坑不拉屎。
这都还不算最可恨的;
最糟糕的,无疑是第四种:明明不懂,还非要瞎折腾,外行插手内行,闹的一县,乃至一郡之地鸡犬不宁,百姓难安。
相较于前者的消极不作为,后者的乱作为,无疑对百姓伤害更大、影响更大。
而在刘荣看来,汉家的官员——尤其是朝堂中央的官员,最应该避免的,就是这种不懂装懂、胡乱作为,外行指导内行的歪风邪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