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母,当是不会因此,便怪罪侄儿不识礼术、不敬亲长吧?”
嘴上说著解释的话,但刘荣面上讥讽之色,却分明是在说:不会吧不会吧?
——姑母这都不要老脸到亲自登门了,不会还有脸对我叽叽歪歪吧?
刘嫖能说什么?
自然是只能咬牙切齿著,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僵硬笑容,一字一顿道:“自然。”
“太子不见外,我这做姑母的,自也不好挑太子的毛病……”
才怪!
等你爹回来,看我不一把鼻涕一把泪,哭的你这混小子屁滚尿流!
——刘嫖面上强颜欢笑著,暗下却如是想道。
看出刘嫖明显言不由衷,刘荣却也不在意,反倒觉得胸中郁气舒缓了不少。
便也‘擦完了脸’,大刀阔斧把手往膝盖上一撑,故作正色道:“不知今日,馆陶姑母不吝亲临,所为何事?”
“——原以为馆陶姑母的事再急,当也急不过平抑粮价这样的朝堂大政。”
“却不曾料到姑母不惜亲自登门,也非要见侄儿这一面;”
“想来,姑母今日登门,所图之事,当是相当急切的吧?”
能不急吗!
再不抓紧把手里的烫手山芋甩出去——真让那么些粮食烂在手里,刘嫖别说以后,还能不能再去少府打秋风了;
便是东宫太后,就第一个绕不了她馆陶主!
别忘了:当今窦太后,那可是先太宗孝文皇帝的妻!
先帝留下的简朴之风,窦太后是完全继承了不说,甚至还在原有的基础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的!
若是让老太太知道自己的女儿,为了赚钱哄抬粮价不说,还学著后世的犹太贼们——宁愿把粮食捂在手里烂掉,也不低价卖给老百姓吃?
不把刘嫖的屁股打成八瓣儿,那都不是孝文皇后窦漪房的性子!!!
对这一点,刘荣心知肚明,刘嫖显然也有著明确的认知。
正所谓:吃人嘴短,拿人手短。
又或者应该说:有求于人,便必礼下于人。
指望著刘荣拉自己一把,别真把自己往绝路上逼,刘嫖纵是再怎么自诩为‘宗亲长辈’,却也是不得不将口气反软、姿态放低;
只不过,终归是强生惯养,嚣扬跋扈惯了的馆陶主。
就算是求人,开口说出来的话,却也依旧是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说急,也急;”
“说不急,却也不急……”
···
“嗨~”
“——也就是前些日子,我看粮价似是涨了些,而且还没有停的架势;”
“怕粮价真顶破天去,再把我汉家的天给捅破了,便找少府商量著,囤了一批粮食在府上。”
“这不是听说,太子平抑粮价,正到了关键的档口嘛~”
“这才上门,想著把手里屯的粮食,都给太子做平抑粮价之用。”
“价格也好说——五十钱一石;”
“太子按平价往外卖,也还能有每石五钱的利,积少成多之下,也算是为太子宫攒下一笔不菲之财。”
“我之前说过的嘛;”
“堂堂太子储君,若是连几百上千万钱都拿不出来,传将出去,那可是要惹人笑话的……”
短短几句话,刘嫖便以高高在上的姿态,以近乎‘恩赐’的口吻,向刘荣大致透了底。
——根据刘嫖所言,凡是刘嫖卖给刘荣的粮食,只要转手一卖,便能有每石五钱的利润;
便是这每石五钱的利润,具体到刘嫖此番囤积的粮食,便可以为刘荣,带来‘数百上千万钱’的利润。
也就是说,刘嫖此番囤积的粮食——粟,总量超过百万石,甚至大概率超过了二百万石!
什么概念?
放到军队,按照每人每月二石粟的配给额,二百万石粮食,够十万大军吃足足十个月——吃将近一年!
放到去年的吴楚七国之乱,朝堂派去关外平叛的四十万大军,若是有刘嫖这二百万石粮食,都够吃两个半月的!
——要知道整场吴楚七国之乱,从叛乱爆发到叛军败亡、吴楚各地传檄而定,前后总共不过三个月!
结果可倒好:刘嫖一介女流,为了哄抬粮价囤积的粮食,都差点够朝堂平定一场吴楚七国之乱,所需要耗费的全部军粮了……
“姑母,当真是‘艺高人胆大’啊~”
“为了避免我汉家的天被捅破——为了帮侄儿,将那还没被捅破的天补上,姑母就敢找上少府,从内帑借来上万万钱买粮?”
“少府居然也真敢借???”
似笑非笑著发出一声调侃,刘荣便是一阵怪笑摇头,搞得刘嫖都有些坐立不安,只不自然的挪动著身子,好不容易端起来的架子,也在顷刻间便有了崩塌的趋势。
很快,刘嫖便调整了过来,重新组织好语言,张口便要再说;
但这一回,刘荣却没有给刘嫖开口的机会。
或者应该说,刘荣已经没有耐心,去听刘嫖扯什么‘为了我汉家’‘为了太子’之类的了。
“姑母,也不用净捡好听的说。”
“都到这个份儿上了,我姑侄二人,也不妨把话都说开些。”
“——事实究竟如何,姑母心里有数,侄儿,自更了然于胸。”
“姑母自少府举债上万万钱,所图者,不过是屯粮居奇,等粮价冲破天际时,好狠狠赚上一笔。”
“至于侄儿,则奉父皇诏谕,主粮价平抑事,从少府内帑调粮五百万石,以平价售于百姓民……”
···
“姑母那二百来万石粮食,当是有相当一部分,都是从侄儿手里买走的平价粮吧?”
毫不留情的撕碎刘嫖费尽心机,才为自己艰难编织出来的遮羞布,便见刘荣面色都让一沉,望向刘嫖的目光中,更是油然生出一抹酷似天子启的阴戾。
“借少府的钱,买少府的粮,一毛不拔便得以屯粮居奇,意图大发国难财;”
“——等到事不可为了~”
“便又拿著从孤这里买走的粮食,来换孤手里的钱,以偿还少府的债?”
“姑母,这是真把少府内帑,当成了堂邑侯府的库房啊……”
见刘荣不再装糊涂,刘嫖索性也摊了牌,不再和刘荣拐弯抹角了。
就像是个明知道自己欠债,但就是不愿意还的老赖般,满不在乎的将肩头一耸拉,便也直入正题。
“太子既然都把话说开了,那我这做姑母的,也就不再绕弯子了。”
“——没错。”
“我手里的粮食,都是少府内帑调拨给太子,以供太子平抑粮价的平价粟。”
“总数二百二十万石余,花了足足一万万两千多万钱。”
···
“场面话,我也就不多说了——此番,便算是太子技高一筹,摆了我这做姑母的一道。”
“五十五钱买来的平价粮,太子按五十钱收回去,里外里算下来,每石也能赚五钱。”
“每石亏五钱,我认了。”
“二百二十万石粮食,共计一万万一千万钱——太子也不用给我,直接替我送还给少府便是。”
“剩下一千万钱,外加二百二十万石粟,我不日便会派人送去少府内帑。”
“前后忙活这么些日子,反平白送给少府内帑千万钱,已经是我看在太子的面子上,才愿意认下的。”
“真把我逼急了,把事儿闹去东宫长乐,那就不好看了……”
呵!
刘嫖话音未落,便见刘荣满是讥讽的‘呵’了一声;
待刘嫖稍有些不敢置信的抬眸望去,刘荣甚至还极为夸张的撇了撇嘴,完全不压制声线的嘀咕了一句:嘿;
还‘不好看’呢;
也不知真到了那时候,究竟是谁不好看……
“太子,真要这么狠心?”
“真要把事情做绝,连一点宗亲情谊都不讲了吗?!”
在刘嫖看来,自己已经做出了相当大的让步,来满足刘荣了。
按照刘嫖的认知,刘荣接下来就该顺坡下驴,待著台阶就下来,把这件事直接翻篇。
甚至日后,刘荣还应该为了此番,自己所遭受的千万钱亏损,而另外补偿自己!
但可惜的是:刘荣,并不是刘嫖想像中,那个任由自己拿捏、任自己编排的泥塑雕像。
对于刘嫖为自己‘给足’的面子,刘荣,却是连个假笑都欠奉……
“孤的心,狠吗?”
话都聊到了这个份上,刘荣也不再寻情假意,自称为‘侄儿’了。
从刘嫖不顾亲情,亲自下场哄抬粮价——甚至是在天子启、窦太后都分别打过招呼,自己也亲自上门,做过最后通牒之后,依旧固执的要和刘荣作对时开始,刘荣,就已经没有这个姑母了……
“嗯?”
“孤的心,狠吗?”
···
“还未出生——还在娘胎里,便见惯了深宫里的明枪暗箭,阴谋诡计;”
“出生即为庶长子,既是万千瞩目于一身,也聚万千敌意于己身。”
“——两岁风寒,三岁发热,五岁落水,九岁中毒;”
“本以为父慈母爱,等到了记事的年纪,母亲却已经失了圣眷……”
说著,刘荣便含泪带笑的抬起手,指向与乙殿一墙之隔的画室。
“便是在这里;”
“孤和母亲,还有两个弟弟,便是在这方画室相依为命——足足一十五年。”
“好不容易等到父皇即立为帝的一天,搬出了那间画室,搬出了这太子宫;”
“却也不过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母子四人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