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更多的,还是对老丞相的感激。
——申屠嘉这番劝说,周亚夫确实不一定会听从;
但再怎么说,也毕竟是前任的劝说,更是开国元勋老臣、和自己的父亲一个辈分的人,对自己言辞恳切的劝说。
周亚夫无论听从与否,都至少要过过脑子,好生思量一番。
对刘荣而言,这便足够了。
让周亚夫静下心,好好考虑一下申屠嘉的这番话,便已经足够了……
“太子驾临~”
“跪~”
“迎~~~”
距离博望苑还有三五十步的距离,刘荣便听见远处的苑门外,响起汲黯那极具辨识度的悠长唱喏声。
待刘荣带著申屠嘉、周亚夫,以及表叔窦婴走上前,苑门内外,租种博望苑田亩的佃农们,已是跪作一地……
“民等,拜见家上!”
“唯愿家上诸事顺遂,长乐未央!!!”
明明是屈辱跪地,朝一个还没加冠的‘毛头小子’行叩拜大礼,佃农们却无不是打足精神,扯开嗓子嚎出拜语,又纷纷将半带期盼、半带忐忑的目光,撒向刘荣那已挂上浅浅笑意的青春面容。
——在后世,底层民众最渴望的,同时也是最简单直接的阶级跨越方式,不外乎自家的墙外,被喷了个红色的‘拆’字;
放到如今这个时代,尤其是放在这些租种于上林苑、为皇家种地的佃农们身上,差不多也是一样的道理。
就拿此刻,跪满博望苑苑门内外的佃农们来举例。
至多不超过五年前,在场的佃农们,大都还是刘汉社稷最坚实的中坚力量:自耕农阶级。
他们或许是夫妻二人,又或是夫妻子嗣三五人,组成一个又一个小家庭,耕种著由太祖高皇帝赐予自家先祖,之后又被先祖代代相传,传到自己手里的百八十亩薄田。
而在过去五年间,他们遭受了各种各样的家庭变故——要么是亲长离世,要么是家人害病;
总而言之,上林苑的每一个佃农家庭,都是因为家庭遭受到一笔计划外的、不得不支付的大额开支,便只得无奈变卖田产的苦命人。
卖了田产,失去了最基础的生产工具,自耕农便成了佃农。
好在这些人很幸运——或是因为先祖对汉家有功,或是家庭成分好、名声好,亦或是单纯因为运气好;
郡县衙门抽签抽到了自家,方得以到上林苑租种皇田,而非民间富户地主的私田。
再到前段时日,一觉醒来,衙门便在自家门外贴了告示,说自己家的佃田,被划入了太子储君的博望苑!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和后世人一觉醒来,发现自家墙外被喷了个大红‘拆’字,基本是一种程度的天降大礼……
“这些农人,便是孤治下子民了吧?”
嘴上含笑说著,刘荣却并未站在原地,而是自然的走上前,将人群最靠前位置的一位老者——一位手拄鸠杖,隐隐为众人之首的老翁扶起。
待老者诚惶诚恐的点下头,刘荣便含笑昂首,望向在场的几百号人。
——不是博望苑的全部人,仅仅只是今日得了消息,能赶来迎接刘荣的一小部分。
根据刘荣掌握到的数据,天子启下令设立的太子私苑:博望苑,有佃农共计七千四百余户人家,丁口超过三万!
如果让这三万人都来迎接刘荣,恐怕博望苑的外门附近,都要被堵得水泄不通。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我汉家历代先皇,便都以农为国本。”
“——农耕,是国本;”
“而农人,又是我诸夏躬耕之民的根本。”
随著刘荣嘹亮的声线响彻苑门内外,聚集在此的一众农人,也终于缓缓直起腰杆,将探索的目光,望向那道仍带些青涩,却也已经初具威仪、贵气逼人的身影。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又更挤出一抹温和笑意,在现场众人身上环视一周;
看的农人们都有些不好意思起来,纷纷低下头,本能的遮掩起衣服上的补丁,刘荣才又莞尔一笑。
也不再东拉西扯,或多说什么假大空的口号,而是直入正题。
“令:凡博望苑之民,自今岁,即父皇新元三年始,免租税三年!”
“另有父、祖、兄长死王事之烈属,又老、弱、孤寡,单造一册,以赐粮、布用度。”
“——年六十上之长者,月与酒、肉各二斤,岁寒之时,加布二匹、絮三斤。”
“家中,始傅之男丁不足一人之户,以吏亲往而查其疾苦,报于孤当面。”
“因父死王事,而致使家无男丁之遗孤,送至博望行宫,孤亲养之!”
没有拐弯抹角,全是实打实的好处,在场众人的期盼得到满足,自是对刘荣连连叩首,以表达自己最诚挚、最纯粹的感恩之情。
刘荣方才这番交代,或者说是许下的赏赐,乍一眼看上去,似乎是条条框框一大堆——又是烈属,又是孤寡老弱,更或是年满六十以上的老者;
但实际情况却是:能从自给自足的自耕农阶级,在短时间内迅速家道中落为纯佃农,同时又有资格租种上林苑皇田、能被归入刘荣的博望苑的人,就算不是全部,也基本是绝大多数,都能和刘荣口中的‘特殊群体’扯得上关系。
想想就能知道:你一不是烈属,二不是孤寡老弱,能穷的变卖田产,自更不可能在官府有人脉;
无权无势,无钱无产,天底下佃农那么多,上林苑又只有这么点地方;
没点特殊身份,人家县衙凭啥就让你去上林苑?
事实上,作为汉家吸纳难民、收容破产自耕农,扶持佃农重返自耕农阶级的大型调节器,上林苑的皇田,是有一套相当完善的佃租资质审核标准的。
——最优先的,无疑是关中户籍,且家中有直系亲属‘死王事’,即因公牺牲的烈士家属。
如丈夫战死沙场,遗孀带著几个儿女,孤儿寡母,生活难以为继;
如父亲战死沙场,少年孑然一身,又为父亲的身后事变卖了家产,彻底失去了生活来源;
又好比儿子战死沙场,老头老妪没有儿女供养自己,以至于晚景凄凉……
以上几种状况但凡发生了,地方官府都会在第一时间上报长安!
至多五个工作日,丞相府便会正式批准这样的家庭,入驻上林苑租种皇田。
若情况极端一些,甚至就连天子,都可能在某次去上林苑游玩的时候,顺路探望一下这家根正苗红,却生活艰难的光荣之家。
——次一等的,是家中因其他原因,失去了家中唯一的,或至关重要的顶梁柱,从而导致生存艰难;
如一家之主意外病死啊之类。
这种情况,地方官府不会太过著急的上报,而是会小心观察、密切关注。
察觉到这家人,有因为此番变故,而直接沦为奴籍的可能性,地方官府便大概率会出手;
家世没问题,便会为这户人家上报,申请上林苑的皇田租种资格。
再不济,也会为这户人家联系当地的地主富户,以成为佃农,而非直接沦为奴隶,从此消失在汉家的户籍册当中。
或许有人会说了:当官的肉食者,能有这么好心?
——高高在上的掌权者,能如此关注底层群众的生存?
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很难得出定论。
但至少在汉家,在如今汉室,地方官府确实大都能做到,也都会自发的去做这件事。
至于原因,也不是汉家的官员素质多么高,又或是道德多么高尚;
而是因为如今汉家的官员考核制度,几乎完全是以户口增减数量,以及田亩增减数量为核心的。
举个很简单的例子;
——你是一个县令,你治下有一万户百姓。
你上任之后的第一年,有三百户农人,因为家中遭遇变故而变卖了田产,生活所迫之下,即将举家委身为奴。
这种时候,如果你不出手干预,那到了年末大计,丞相府便会在你的审核报告中,明晃晃写下:某某为某县县令,是年,该县农籍减三百户。
然后,你就可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争取让自己的下场,停留在只是丢掉好不容易得到的乌纱帽,而不是顺带一起丢掉项上人头的程度了。
反之,伱出手干预了——不需要你费多大力气,只需要召见一下治下地主富户,为这三百户破产自耕农寻个门路,成为租种富户田亩的佃农,这三百户人的户籍,就依旧能留在你们县的‘农籍’之上。
就算你别无建树,到了年末,丞相府也大概率会因为你‘保民有方’,而给你课一个‘乙’的评价。
虽然不比‘课为最’,却也总好过‘课为殿’。
说到底,终归还是为了政绩,为了头顶上的乌纱帽。
除了下场干预,阻止破产自耕农沦入奴籍之外,汉家的地方郡县主官,还有许多其他的方式,来增加或避免减少户籍、田亩。
田亩简单:开垦荒地来增加,高频率造册记录,避免‘减少’便是;
而户籍,则有包括但不限于:强迫女子早嫁、再嫁,强迫始傅男丁分门别户,阻止、惩处百姓‘不举’——即弃婴不养等诸般手段。
说回上林苑的佃农,情况又更特殊了些。
——被地方官府上报,或者说‘推荐’到上林苑的佃农,确实会消失在原属地的农籍当中,也确实会成为原属地的流失人口。
但这属于‘合法’流失,与奉令迁居、下狱治死等情况一样,并不会为原属地招至罪责。
能将一家苟延残喘,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委身为奴,消失在本地农籍上,从而给自己带来麻烦的破产自耕农,合理合法的甩去上林苑,地方郡县自然是乐得为之。
而这,又给了长安中央一个机会。
一个扶持这些佃农,通过皇家的庇护以及自身努力,重新回归自耕农阶级的机会。
再具体到刘荣的博望苑,情况又更特殊些。
不出意外的话,此番,被划入太子荣博望苑的佃农们,即便将来家境好转,重新在关中置办了田亩,也很大概率不会搬出上林苑了。
至于原因……
“我汉家以孝治国,又以武立国。”
在佃农们的欢呼雀跃稍平息下去之后,刘荣也不出意外的‘图穷匕见’。
如是做了开场白,便侧身望向身旁不远处,正策马驻足,不时环视警戒四周的太子中盾卫:程不识。
和程不识对了个眼神,才继续对众佃农说道:“太祖高皇帝又曾有言:士不教,不得征。”
“故我汉家,凡年十四以上之男丁,都当于每岁秋后,由地方县尉操持冬训,以磨炼战技。”
“——过往,上林佃农多不在此列。”
“但孤的博望苑,却不能枉顾太祖高皇帝诏谕,将如此重要的国家大政弃之不用。”
听出刘荣这番话所暗含的潜台词,在场佃农们原本喜上眉梢的雀跃神情,只不约而同的微垮下去些。
冬训,确实是汉家所特有,且自有汉以来,便始终在贯彻、执行的国策。
在糜烂的关东,地方郡县的冬训,或许已经成了装装样子的形式主义,更或直接就是官员白嫖劳动力的良机。
但至少在关中,每年的冬训,却依旧是丞相府、内史在亲自过问,并有采风御史下去视察的。
若是有哪个县的县尉吊儿郎当糊弄事儿,那别说是上头的长安朝堂了——便是当地受训的百姓,都要站出来第一个不答应!
——开什么玩笑!
武勋,可是关中人自秦时,便不遗余力在追求的东西,更是这个时代公认的唯一阶级跨越渠道!
关中人至今,可都还在恪守‘以武一切’的人生格言!
结果可倒好:大家伙都盼著自家的儿郎,能好好锻炼战斗技巧,好在日后立下武勋,带著家族鸡犬升天;
结果你个狗县尉吃著俸禄,却不办实事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