结果周亚夫身著常服入宫,并称:对于臣这样的武人而言,做丞相,和赋闲在家做农人,根本就没什么差别;
既然都‘赋闲在家’做了农人,那臣当然应该身著布衣,作农人打扮了?
刘荣猜测,周亚夫的这个举动,或许是想通过这种有些俏皮、唐突的方式,来委婉的让天子启罢免自己,从而得以重回军中。
但显而易见的是:周亚夫在原时间在线的这个举动,非但没能赢得天子启的理解和同情,反而为周亚夫最后的悲惨下场,埋下了最为关键的一颗种子。
随著时间的推移,丞相周亚夫和天子启之间的矛盾,也变得愈发激烈。
——周亚夫愈发不满于自己这个‘大功臣’受到的待遇,想要从丞相的位置上挪窝,重新回军队做将军的意愿愈发强烈;
天子启则愈发不满于周亚夫的倔强、叛逆,并逐渐演变成对周亚夫的忌惮。
最终,天子启一句‘此怏怏者,非少主之臣’,宣判了文景二朝最具代表性的大将:条侯周亚夫的死刑……
考虑到此间种种,以及原历史时间在线,周亚夫因天子启废太子刘荣一事,便梗著脖子硬刚天子启的‘光辉事迹’,刘荣才决定出手,稍微改变一下周亚夫的人生走向。
一个太子太保,算是以最小的代价,将周亚夫绑上了自己的战车;
外加一个‘重启左右丞相制’的提议,也将大概率为心不甘情不愿,极不乐意在丞相府坐班的周亚夫,找到一个可以独自处理相府事务的同僚。
前者,确保了周亚夫的未来;
后者,则避免了周亚夫在肉眼可见的未来几年,因丞相府运转迟钝等缘故,而和天子启发生正面冲突。
——刘荣,只能做到这个份上了。
如今的太子荣,哪怕是用上了吃奶的劲儿,也只能做到这个份儿上了。
剩下的,就只能看周亚夫自己,究竟是要顺从刘荣,改变自己的悲惨命运,还是选择走历史上的老路,将自己活活‘逼死’了……
“条侯认为,做将军,比做丞相更好。”
“——这样的看法,我其实非常能理解。”
“曾几何时,我也带著和条侯类似的想法,整日里牢骚连篇,恨不能重新做一个阵前卒,也不愿做劳什子郡守……”
对于周亚夫,刘荣自认仁至义尽,没打算再多做什么努力;
不料刘荣身侧,听闻周亚夫满腹牢骚,一路上都轻松惬意到好似在踏春的老丞相申屠嘉,却是毫无征兆的站了出来。
如是道出一语,便面挂微笑,弯腰捶著腿,就势在道路边的田埂上坐下身。
待刘荣三人也各自坐下,便见申屠嘉深吸一口气,又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而后便以追忆的口吻,说起那段被岁月尘封的过往。
“我申屠一族,世世代代生活在睢阳。”
“若没能得到太祖高皇帝的赏识,如今的我,或许会在睢阳城内的梁王宫左近,靠在某颗老树下晒太阳,再时不时逗弄儿孙,颐养天年……”
···
“汉元年,太祖高皇帝还定三秦,重夺八百里秦川;”
“次年,又召集各路诸侯会盟于蓝田,举诸侯联军足有五十六万,东出函谷,以报项籍弑杀义帝楚怀王的血仇!”
“路过睢阳时,太祖高皇帝张榜招兵,我应召入伍,做了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兵卒;”
“虽然在之后不久,因为能施展强弓硬弩,而被太祖高皇帝任为队率司马,麾下也不过兵卒五百而已……”
说到此处,申屠嘉稍从追忆中回过神,温笑著对窦婴一抬手。
“王孙初逢战阵,率兵便足有二十万之巨,行军拔营有条不紊,安营扎寨井然有序,如臂指使,宛若一人;”
“这样的天资,是我没有的。”
又转头望想周亚夫:“条侯自幼饱读兵书,深稔兵法之要,更得绛武侯言传身教;”
“这样的家世,也是我没有的。”
···
“初逢战阵,我率领麾下五百弩卒,要做的不过是列阵放箭,却几次三番乱了阵列,更险些被楚骑所冲散!”
“若非麾下将士效死,外加兵势大好于我,恐怕初登战场,我便要成为汉家——成为太祖高皇帝帐下,第一个在胜仗上全军覆没,更以身殉国的队率司马……”
“——从初登战场,到熟于战阵;”
“从队率司马,到校尉、都尉。”
“我付出的努力,历经的艰辛,遭遇的危险,失去的亲人,都是很难为旁人感同身受的……”
满怀惆怅的发出一声长叹,申屠嘉那已泛起红的双眸,再次落到了闷闷不乐的周亚夫身上。
“条侯认为,我在军中度过的岁月,难道不值得缅怀吗?”
“还是那段行伍间的岁月,是我很舍得、很愿意放弃的呢?”
···
“在被孝惠皇帝——也就是被吕太后,从都尉转任为淮阳郡守之后,我也曾无所适从,整日整日对著案牍、卷宗抓耳挠腮。”
“——要知道当年的我,可是大字不识一个的大老粗啊?”
“连字都不认识,却做了淮阳的郡守,要整日整日处理郡中政务;”
“这对我而言,又何尝不是无比艰难的事呢?”
以老者特有的凄苦颤音,对周亚夫接连发出如是几问,惹得周亚夫满脸羞愧的低下头;
借著调整呼吸的气口,给了周亚夫一点消化时间,老丞相才深吸一口气,继续往下说道:“从字都不认识的大老粗,到汉家最出色的郡守;”
“——我花了十五年的时间,从曾经那个只知道挽弓、架弩的武人,成为了能治国安邦,与民安乐的淮阳守。”
“到先帝元年,适逢先帝追封开国元勋功臣中,功劳原本不足以被封为彻侯,却也在二千石的位置上履任多年、劳苦功高的老臣,以悉数为关内侯。”
“我这故安侯国的五百户食邑,便是这么来的。”
···
“被封为关内侯,又接连在年计中得了‘最’,终为先帝召入长安,担任内史。”
“待北平侯张苍为相,御史大夫出缺,便又递补为亚相御史大夫,并在北平侯被罢相后,为先帝拜为丞相……”
“——这期间,我没有哪怕一日,是能凭借自己现有的能力,可以轻松履行自己的职责的。”
“做了三年内史,我就学了三年该如何做内史;”
“做了十一年御史大夫,我便也学了十一年——学如何做一位合格的御史大夫。”
“又从先帝前元十五年(前165)开始,做了足足十年的丞相;”
“我,也依旧是学了足足十年,才勉强成为了一个合格的丞相……”
就算从丞相的位置卸任,让申屠嘉的身体状况有明显好转,但也终归是年迈的开国元勋;
说到此处,申屠嘉终也不免气息不稳起来,却也还是强撑著最后一口气,满目惆怅的凝望向周亚夫目光深处。
“在尚还只是皇长子的时候,家上便曾与我说过:战争,仅仅只是政治的延伸;”
“——通过战争所取得的成果,最终依旧要服务于政治;战争所导致的失败,也同样会导致政局的动荡。”
“这个道理虽然有些晦涩,但连我这么个愚笨的人都能大致明白,以条侯的天纵之资,断不可能不明白。”
···
“行伍、战争,终究只是流于表面的东西。”
“真正难的,从来都不是冲锋陷阵,而是帮助国家,让国家拥有派兵阵仗的能力和底气。”
“我汉家的臣子,无论文武、出身,都历来讲究一个上马能治军、下马能治民。”
“——做了将军,只需要伸手和朝堂要粮草辎重,之后便专心于‘如何取得胜利’即可;”
“但做了丞相,条侯或许便会意识到:真正让战争取得胜利的,或许并不是拼死血战的将士,以及运筹帷幄的将官;”
“而是那些默默无闻,为大军输送粮草、筹备辎重,让前方大军可以没有后顾之忧,只需专心于作战的人。”
“丞相,便是这些人的‘将军’;”
“是国家遭遇的每一场战争中,都比前线的将军们,更需要成为‘将军’的人。”
道出这最后一句话,申屠嘉终是双手一拍大腿,费力的站起身来。
若无旁人般,将刘荣三人晾在一旁,自顾自捋了好一会儿呼吸;
终于喘过气来,才将双手缓缓背负于身后,再度望向周亚夫,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同为太子三师,条侯和我,还有王孙,从今往后的一举一动,便都要考虑到储君。”
“——条侯当然可以肆意妄为,做任何自己想做的事。”
“但还是想要提醒条侯:家上这个太子储君,可是条侯和窦王孙,不惜通过‘拥兵自重’——甚至是‘逼宫’的方式,才最终得立。”
“若是因为自己的过错,而让我汉家发生储君易立的巨大动荡,那条侯,可就要成为汉家的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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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愿意做丞相,那我这个老朽之人,当也可以大言不惭的说上一句:在必要的时候,可以教条侯,如何做一个合格的丞相。”
“如果不愿意,那也希望条侯可以谨慎行事,以尽量稳妥的方式——以不伤害太子储君的方式,来达成自己辞相的目的。”
“——一切,都以宗庙、社稷为重!”
“这,是令尊绛武侯:周勃周翁①,遗憾的没能领悟到,并为此付出过巨大代价的道理。”
“希望条侯,不会再踏上绛武侯的老路,让宗族自绝于汉家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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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周翁:汉时,对某人的尊称,尤其是对过世者的敬称,通常是以姓氏+公,如张公、李公之类。
但放到姓周的人身上时,情况就有一点特殊了——周公,恐怕很难被理解为‘姓周的人’,而是会直接被理解为华夏至圣:周公姬旦。
为了避免产生歧义,同时也是避尊者讳,尊称姓周的人,便不会用‘周公’,而是用:周翁。
同理还有姓王的人,也不会被尊称为‘王公’,而是称:王翁。
诸如此类。
第176章 孤,也太不是东西了
从兽圈行宫,到新开辟出来的‘博望苑’这段路,并非是常见于如今汉家的直道,而是一条由少府最近赶工出来的五尺道。
五尺道,顾名思义,道宽五尺,合后世不过1.1米余;
别说是马车了,便是骑马,都无法容下两骑并行。
这也是为什么刘荣一行,明明有申屠嘉这样‘不便行走’的老者,却依旧还要步行走完这段路的原因。
刘荣原本也没有预料到这段路上,会发生这么多事——没料到自己和太子三师之间,会有如此深刻的交流。
尤其是申屠嘉意外站出来,替刘荣劝周亚夫‘做事之前,多想想太子储君’,更是全然出乎刘荣的预料。
被这个意外惊喜砸中脑袋,刘荣说不懵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