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见窦婴闻言,也不由得翘起嘴角,言辞温和道:“家上说的是。”
“太子平日里的课业,本就是由太子太傅为主,再辅以各博士、大家。”
“故安侯为宗庙、社稷操劳多年,确实应该好生调养一下身子。”
含笑看著刘荣、窦婴表叔侄二人唱双簧,申屠嘉终也只是呵笑著止住脚步,一边轻轻捶打著腿侧,嘴上一边也不忘说道:“家上不必忧虑。”
“臣这个太子师,究竟应该做成什么样子——陛下任命臣为太子师,是想要臣做些什么,臣都了然于胸。”
“日后,家上但有所需,臣这个太子师,便全然没有置身事外的道理。”
“——臣素不与人往来,元勋公侯们的事,臣恐怕很难帮到家上。”
“但好歹也是做了这么些年丞相,朝中的事,臣自认多少还能说得上几句话;”
“若是有家上看中的人,臣当也能替家上,把人接去太子宫?”
多年不见,申屠嘉依旧是这般直率,刘荣也是不由得一阵莞尔。
稍一敛面上笑意,对申屠嘉默然拱手一拜,刘荣便自然地走上前,自手臂下侧扶起申屠嘉,继续朝著不远处,那明显才刚围起不久的私苑:博望苑走去。
——纵是申屠嘉快人快语,方才那番话,申屠嘉也还是自谦了。
说得上话?
毫不夸张的说:但凡是和朝中百官,以及朝堂有司部门相关的事,申屠嘉几乎都能替刘荣办妥!
之所以是‘几乎’,而非‘肯定’,则是因为少府这个特殊的存在,并不包含在丞相的职权范围之内。
但刘荣怎么说,也和少府令岑迈有点私交,在少府也算是混得开;
再加上老爷子有意无意的纵容,刘荣最好沟通的,其实恰恰是外朝最不好接触的少府。
有了申屠嘉这番表态,刘荣日后,便不用担心朝野内外,会出现某个自认为良好的蠢货,学当年的廷尉张释之,拿自己这个太子储君刷声望了。
“太师需要调养,太保又已拜相,日后,便要辛劳表叔这个太子太傅了。”
到了太师申屠嘉的表态,刘荣自然而然,便将注意力移到了表叔窦婴身上。
不出刘荣所料——早就有意提前下注、提前和刘荣亲近的窦婴,是刘荣这太子三师中,最不需要刘荣为之头疼的一个。
“家上言重。”
“食君之禄,自当忠君之事;”
“——吃了太子傅的禄米,臣自当倾力而为,以报陛下、太后。”
“更何况在太子宫,臣也并非孑然一身。”
“有南皮侯做太子詹事,总览太子宫大小事务,臣要做的,不过是教家上以《诗》《书》大义而已……”
窦婴这番表态,可以说是比申屠嘉还直白。
——家上放心!
——臣,南皮侯,还有我俩背后的整个窦氏一族,都是家上最坚实的后盾!
——太后那边,也有我们从中斡旋!
要说窦婴这个太子太傅,为刘荣带来的最大助力,便也不外乎于此了。
作为外戚,尤其还是窦氏一族鼎力培养的新生代代表性人物,窦婴在窦氏一族,乃至当朝窦太后面前,都具有举足轻重的话语权!
有窦婴这个太子太傅存在,如今又多了个太子詹事窦彭祖,就算有一天,东宫窦太后因为什么事而对刘荣生了不满,也将不得不考虑一下两个族侄,会不会被刘荣这个太子所牵连。
简单来说:太子太傅窦婴,便是刘荣为太子妃阿娇寻找到的替代品,来作为太子宫与东宫长乐之间的桥梁而存在。
再加上一个太子詹事,也就是家令窦彭祖,刘荣基本已经是将窦氏一族的未来,强行和自己绑定在了一起。
刘荣安,则窦氏兴;
刘荣危,则窦氏衰。
有朝一日,万一刘荣失了势,就算有东宫太后在,窦婴、窦彭祖二人,大概率不会给‘废太子刘荣’陪葬,但‘废太子党羽’的政治标签,却是怎么都撕不下的了。
新生代最能拿的出手,或者说是唯二拿得出手的新鲜血液,却带著这么个政治标签,窦氏一族还想在未来、在取代刘荣成为太子的那位治下落得好处?
嘿……
长的不丑,想的倒挺美……
“条侯的兵符,当是还与父皇了?”
和窦婴也沟通过了,刘荣终于驻足望向身后,一路上都闷闷不乐,甚至都不跟著刘荣三人一起走的周亚夫。
被刘荣这么一问,周亚夫本就不算愉快的面色,也顿时再添了一份郁闷。
“陛下信重,臣自感激于心。”
“但臣行于行伍多年,只知兵事,却不甚熟于政务。”
“——卸任太尉,臣不觉得有什么不对;”
“即是卸了任,那兵符也确实该还给陛下。”
“但臣,真的非常担心自己,无法完成丞相的使命啊……”
第175章 申屠嘉:不要让太子失望!
对于周亚夫这位名将,刘荣的情感非常复杂。
从上帝视角,透过‘天眼’看历史上的周亚夫,刘荣其实颇有些看不上这位功勋卓著,同时却又极其缺乏政治智慧的武人。
尤其周亚夫,还是刘荣认知中的‘逆臣’——绛武侯周勃的儿子,就更让刘荣喜欢不起来了。
但这一切,都是创建在刘荣以上帝视角、以纯粹后世人的立场,以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周亚夫这个纯粹历史人物的前提之上。
若是考虑到自己穿越后的身份,在原有历史事件在线,与周亚夫之间的羁绊……
“为了坚持让老爷子立嫡立长,明明和‘我’没有丝毫干联,却为了‘我’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
在心中,如是为周亚夫——为历史上的周亚夫发出一声悲叹,刘荣望向周亚夫的目光,也是莫名柔和了下来。
“条侯,是一定要做丞相的。”
“——从太尉一职离任后,条侯,必须做我汉家的丞相。”
“若不如此,天下人便要说:我刘氏天子刻薄寡恩——鸟尽弓藏,兔死狗烹。”
“便要说:平定吴楚七国之乱的第一大功臣,却无法在朝堂之上拥有一席之地。”
直言不讳的表达出自己对周亚夫获任为丞相——这一职务调动的理解和看法,刘荣不完再稍一翘嘴角,对周亚夫露出一个耐人寻味的笑容。
“知道条侯喜欢行伍间,武人们直来直往的氛围;”
“也很难习惯丞相府,以及朝堂之上的‘蝇营狗苟’。”
“——又担心丞相脾性刚烈,做出什么不妥当的事,和父皇起了冲突。”
“不知花费了多少力气,求了多少能求上门的人;”
“历尽千辛万苦,总算是把条侯,扒拉到了孤的太子宫中。”
“前几日,还和父皇聊起条侯,又寻摸著让父皇重启左、右丞相之制,好让条侯多个帮手,免得丞相府乱成一锅粥……”
这件事,窦婴显然是有所耳闻;
故而,在刘荣如是道出一番话之后,窦婴面上不见丝毫讶异,只似笑非笑的顺著刘荣的目光,望向周亚夫那略带些呆愣的面庞。
至于申屠嘉,虽然没有提前收到消息,却也明显从此事上,嗅到了刘荣的手尾。
只意味深长的看了刘荣一眼,便也含笑昂起头,朝著周亚夫看去。
被刘荣,以及窦婴、申屠嘉三人齐齐注视间,周亚夫心头思绪百转。
终,还是满脸复杂的拱起手,无言对刘荣一礼,便算是对刘荣表达了谢意。
——对于自己的未来,周亚夫感到非常郁闷。
因为从天子启不惜拜自己为相,也非得让自己从太尉的位置下来,并第一时间收回自己手中的兵符——等等一系列举措,周亚夫便不难推断出:自己的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功高震主’的边缘。
再进一步,甚至只是再进半步,天子启恐怕就会开始考虑要不要动用非常手段,来铲除这么一个功勋卓著,以至于已经对中央、对皇权产生威胁的大功臣。
便说眼下,也就是天子启身子骨还勉强能撑著——至少能撑到太子刘荣加冠成人;
若不然,天子启只怕会立刻开始著手,为将来的‘少弱之君’铲除威胁了。
而这一切,和周亚夫曾经,对自己未来的畅想,不能说是毫无关系,也起码是南辕北辙。
——周亚夫的毕生理想,都是以第一责任人、最高指挥者的身份,指挥那场必将爆发的汉匈决战!
是提兵北上,马踏草原,成为那场汉匈决战的第一功臣!
在曾经的周亚夫看来,吴楚之乱顶多,也只是周亚夫证明自己,好在将来,能众望所归的指挥那场决战的舞台。
最终,吴楚七国之乱的平定,却成了周亚夫军旅生涯的绝唱?
这让周亚夫如何能接受?
连‘不得不从军队淡退’都接受不能,更别提让周亚夫——让这么一个纯粹的有些过分的武人,从此成为治国安民的相宰了……
“其实,臣在回长安的路上,就已经想好了。”
“——这太尉,臣固然是做不下去的;”
“但丞相,也绝非臣能施展才能的位置。”
“与其站著丞相之位,误了宗庙、社稷,还不如择机挂印请辞。”
漫长的沉默之后,周亚夫也终于主动开了口,开始抱怨起自己的遭遇。
直白道出自己的打算,便自然地抬起头,望向被刘荣搀扶著向前走去的前丞相:故安侯申屠嘉。
“一如此番,故安侯功成身退,以为太子太师;”
“恐怕过不了多久,我也会效仿故安侯,向陛下请辞丞相之职,专心做太子太保。”
“——我的后半生,恐怕很难再以将军的身份上战场,更不可能达成马革裹尸的愿望了。”
“若是能教太子一些东西,又或是为太子培养几名可用之才,也算是没有虚度此生……”
这番话,周亚夫可谓是说的怨气十足。
虽然没有哪怕半个字,在抱怨天子启‘肚量狭隘’,不能容忍,又或是苛待功臣,但藏在字里行间的深意,却无不在对天子启表达著不满。
就好似在周亚夫看来,平定吴楚之乱的功劳,就算无法为自己赢得‘常设太尉’的职务,也至少应该让自己在天子启面前,具备‘想不做丞相,就可以不做丞相’的特权。
最终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尽管知道刘荣方才说的没错、知道这是没办法的事,周亚夫也还是不由自主的将这份怨念,归到了天子启的头上。
对此,刘荣纵是有心再说些什么,终也只得尬笑著低下头去,并未再多说一句。
——对周亚夫,刘荣自认已经做到了‘竭尽所能’。
在原本的历史上,周亚夫以太尉的身份平定吴楚之乱,而后被天子启拜为丞相;
对自己没能继续做太尉、继续领兵为将心怀不满,又实在不愿意做丞相,周亚夫便开始疯狂划水;
莫是出工不出力了——周亚夫愣是连工都不出了!
在被天子启拜为丞相后的三个月内,周亚夫愣是连丞相府的大门,都没有踏进去过哪怕一次!
到三个月后,丞相府的官员们跑到天子启面前叫苦不迭,说周亚夫不管事儿,丞相府都要无法运转了,天子启才召见了周亚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