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刘荣这故作严肃的调侃,气氛总算是重归寻常。
兄弟众人相视一笑,再度策动胯下马匹,缓缓朝著不远处,设在猎场外的露天宴场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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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年,皇帝整日整日操劳国事,便是我那栋公主府,都有段日子没去过了?”
猎场外的行宫内,听闻姐姐刘嫖这似是调侃,也像是试探的一问,裹著薄毯侧躺在御榻上的天子启,只微摇头一笑。
“都是这把年纪的人了,阿姊,便莫在调笑做弟弟的了。”
“——就阿姊府上那些个莺莺燕燕,弟早些年还勉强能应付。”
“只如今这幅身子骨,若是再不老老实实调养,怕是不日便要一命呜呼,去地底下见父皇了……”
嘴上虽然说著‘不不不’,但天子启的身体却很诚实——几乎是在刘嫖说起‘公主府’三个字的瞬间,便不由自主的咽了口唾沫。
自太祖高皇帝以来,汉家对于皇子皇孙‘某些方面’的管教力度,便始终维持在一个非常微妙的程度。
就拿当今天子启的儿子们,也就是刘荣兄弟九个举例;
过去这些年,别说是女人了——和各自的母亲一起,住在未央宫各处嫔殿的哥儿几个,连宫外都不怎么能见到!
顶天了去,也就是每年有那么两三次机会,能去母亲的娘家看一看,别说是出长安城,就连在城内转一转,都是绝对意义上的奢望。
或许有人会说了:诶,不对啊?
怎么先帝年间,当今天子启就能带著弟弟刘武,整天整天的在关中大地撒欢,甚至有机会‘误了宫禁’,从而给彼时的廷尉张释之刷声望的机会?
这你就要问问当时,负责守卫未央宫各处宫门,以及长安各处城门的门卫了。
——我也想拦啊!
——可这两个毛头小子,一个是太子储君,一个是当朝梁王!
——我能有什么办法?
所以,在获封为王,又或是得到封号、嫁出宫之前,汉家的皇子、公主们,基本就是养在未央宫里的金丝雀。
能三不五时走到宫墙外,就已经是顶天了。
至于封王之后,如果能留在长安,那便都是住在尚冠里的王府之中,吃穿住行怎么舒服怎么来,只要别太过分,就没人管你有多荒唐。
而在当年,那段可以随时出宫,甚至是出长安‘自由活动’,但在天黑前必须回宫的岁月,天子启的女人们,都是养在姐姐刘嫖的馆陶公主府的。
一开始,是天子启少年血热,一时激动推了妹子,又没地方安置,就托姐姐替自己照顾著;
后来慢慢地,刘嫖也动了心思——为了免去太子弟弟到处猎艳的麻烦,直接就开始在府上,给弟弟养好一群群婀娜多姿的美艳娇娘。
啥时候来了,看上哪个搂哪个,完事儿之后也不用操心别的,就还是养在刘嫖这里。
凭著这么一手颇有些令人不齿的拉皮条,刘嫖在天子启这个皇帝弟弟眼中,分量也是愈发的重。
——不是天子启有多需要这么一个皮条客,而是这么一个能给自己养著女人的姐姐,让天子启感到很亲近,很值得信任。
即便是到了如今,天子启也依旧对曾经,那栋由姐姐刘嫖亲手建造的温柔乡带著眷恋。
若非身体状况实在不允许,换做是三五年前,天子启怕是当即就要派人回长安,从姐姐刘嫖府上打包几个美人,到这上林行宫供自己肆意了。
只是今日,天子启难得有心思和刘嫖闲聊,刘嫖话里话外,却是带上了满满的算计。
“皇帝这说的哪里话?”
“——才坐了这么几年天下,哪有这么容易老的?”
“先帝在位二十三年,皇帝纵是即位时年纪大些,也总能坐个十几年天下。”
“这才三年而已,还远不至敬酒色而远之的地步呢……”
嘴上说著,刘嫖手上也已经是斟好了酒,将酒爵自然的送到了天子启身前。
天子启含笑接过,却并没有往嘴前送,而是自然的放在面前的案上;
旋即抬起头,故作随意道:“田叔送回了书信,说是过了函谷。”
“至多再十日,便可抵达长安。”
“等田叔到了长安,母后召见田叔的时候,还要劳烦阿姊,在母后旁边安抚著些。”
“——田叔此去睢阳,查到的东西不少。”
“我担心母后得知阿武那些事,会经受不住打击。”
“若没阿姊在旁劝著些,只怕母后此番……”
第166章 内帑够不够?不够再加上国库!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刘嫖这个姐姐,就成了天子启和母亲窦太后之间的沟通桥梁。
很多不方盒饭面直说,或者是天子启不知该怎么说的话,都会通过今天这样的方式,由刘嫖从中代为转达。
就拿今天这件事来说,如果天子启直接跟母亲说:田叔查出来了不少东西,母亲到时候悠著点身子,别被阿武气到了?
——别说是窦太后那样的老人精了,便是随便一个有点脑子的人,都会觉得天子启这是在威胁自己的母亲、汉家的太后!
但有刘嫖在中间这么过渡一下、缓冲一下,那就不一样了。
刘嫖肯定也不会把天子启的话,就这么直接跟窦太后原封不动的转达:皇帝是这么这么说的;
而是会尽可能修饰的委婉一点,以自己的角度劝窦太后:母亲听听我这个女儿的话吧。
对于这一点,刘嫖显然也有著明确的认知。
只自然的点头应下,不眨眼的功夫,便已经大致措好了辞,想好了自己该怎么和母亲窦太后说这件事儿。
心里有了数,刘嫖也是抓住机会,顺著天子启的话头,将话题朝著自己想要的方向引去。
“唉~”
“说来此番,母亲非要闹著与立阿武,实在是太糊涂了。”
“平白让母子情谊生了嫌隙不说,还让太子也受了不少委屈。”
“——每每想起日后,太子和阿武相看两厌,我就觉得胸闷喘不过气。”
“好端端的一家人,怎就……”
脸不红心不跳的说出这句话,刘嫖便唉声叹气著坐在了天子启身边,双手往腿上一搭,便满脸惆怅的长吁短叹起来。
就好似前些年,劝说窦太后与立梁王的,并非这位馆陶主;
好似刘嫖非但没这么做,反而还对这么做的人深恶痛绝——对这个离间天家母子得人深恶痛绝。
事实如何,天子启当然心里有数。
但正所谓:不聋不瞎,不能当家;
作为当今汉室——作为整个天下的‘当家的’,即便是掌控欲强如天子启,也不得不在某些时候,对某些事睁只眼闭只眼。
最起码明面儿上,不能把话说的太难听。
“是啊~”
“也不知道是哪个杀千刀的,蛊惑朕那纯质如初的好弟弟,放著好好的梁王不做,非要做什么储君太弟?”
“嘿……”
···
“阿武受人蛊惑,倒也还则罢了;”
“——左右我汉家的宗亲诸侯,免不得要被臣下蛊惑那么三二回。”
“偏偏母后也要跟著阿武胡闹?”
装傻充愣的发出一问,天子启也终是耐人寻味的挑起眉角,瞥了身旁的姐姐刘嫖一眼。
“阿姊也不知道从旁劝著些……”
似有深意,尤其还是隐隐带著些责备的一语,也惹得刘嫖颇有些难为情的僵笑一声,不自然的别过头去。
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挤出来一句:“圣人百密,尚有一疏。”
“我也是难得糊涂……”
一声难得糊涂,算是为自己先前,鼓捣窦太后与立皇太弟给出交代,也算是隐晦的提醒天子启:我这手歪打,不也正著皇帝下怀?
若是没我鼓捣,皇帝哪能这么轻易骗梁王——尤其是骗母后上当?
对于姐姐这层潜台词,天子启也是心照不宣。
姐弟二人就这么两相沉默,虽然聊得话让人听了云里雾里,但一切,却也都已在不言中……
“好在一切重回正轨,恶种没能结出恶果。”
“阿姊日后,可万莫再‘难得糊涂’了?”
“——太子虽年壮即冠,但也终归还是个孩子。”
“阿姊能帮著点,就替弟弟帮著点吧。”
“朕这幅身子骨啊……”
嘴上说著,天子启便费力的起身,一手倒扶在腰间,看似是在活动腰身,另一只手却是不著痕迹的抚上了胃部,面色也不由有些狰狞了起来。
——单看姿势,像极了孕妇一手扶腰,一手抚腹;
但只有天子启知道:这种痛苦,究竟有多么折磨人……
“听说近些时日,关中的粮价有些异动?”
身侧传来姐姐图穷匕见的一问,天子启只不动神色的点下头,应声做出一个严肃的神容。
“社稷临难,总有宵小乘火打劫,想发国难财。”
“——等田叔回来,朕打算让田叔做内史。”
“田叔上任后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把粮价打下来,顺带将那些个宵小挨个下狱!”
“待彼时,我汉家的廷尉卿,也不再是只知道哭哭啼啼,就是不肯用印问斩的张欧了……”
杀气腾腾的一番话道出口,天子启也不由稍一侧身,用眼角睨了眼刘嫖,摆明了是在提醒刘嫖:粮食的红线,万万碰不得。
只是对于天子启的提醒,或者说是隐晦警告,刘嫖也有自己的经验。
——如果真的动了怒,又或是告诫自己‘碰都别碰’,那天子启根本不会亲自开口,而是会直接派一个郎官之类,以此来告诉刘嫖:姐姐惹怒朕了。
既然还愿意自己开口,那就不是‘绝对不能碰’,而是要把握个度。
至于把握在什么样的程度……
“这是要用我这块试金石,来验一验太子的手段?”
只眨眼的功夫,刘嫖便看透了天子启的打算。
虽然不知道天子启想看的,是刘荣在处理女人时的态度,还是在处理刘氏宗亲时的原则,但对刘嫖而言,却也已经足够。
既然心里有了数,刘嫖试探起天子启的话风,自也就愈发没了顾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