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98节

  “有田叔那样的老臣主事,再加上太子从旁辅佐,区区商贾贱户,当是翻不起多大的浪。”

  “就是长安那些个功侯贵戚……”

  故作为难的止住话头,又皱眉思虑良久,刘嫖才不情不愿的长呼出一口气。

  虽然没有开口,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却都在透著勉为其难。

  “大不了,我舍了这张老脸,在堂邑侯府设宴一场,替太子牵个线。”

  “只是这事儿办成什么样,可就都看太子自己的手腕了。”

  “再者,皇帝那些个小磨人精,可还有不少就在侯府住著;”

  “太子为人子嗣,就这么登了我侯府的门,总归是名不正,言不顺……”

  话里话外,刘嫖就差没明著跟天子启摊牌:如果不是我女婿,那太子就不方便登我家的门了。

  对此,天子启的态度一如既往地淡漠。

  “阿姊瞧著办便是。”

  “太子怎么著,也还是阿姊的亲侄儿。”

  “这天地下有什么话,是姑母和侄子之间不能谈的呢?”

  ···

  “太子此番平抑粮价,朕也许了太子便宜行事,只要别太过离经叛道,朕,皆无不允。”

  “若是阿姊和太子都认为可以这么做的事,那朕,自然也没有反对的道理……”

  “——对了;”

  “若是母后也同意,就更好不过了。”

  “毕竟再怎么说,我汉家可不止朕这个做皇帝的,才可以口称‘朕’?”

  看似模棱两可的话,实则已经将自己的立场和盘托出。

  ——随你们怎么搞;

  只要你俩聊得妥,就都行。

  如果东宫那位也点头,最好借此别再跟朕怄气,那就更好不过……

  得了天子启这桩不是允诺的允诺,刘嫖当即喜笑颜开,当即起身挽上天子启的胳膊;

  姐弟二人就这么彼此搀扶著,朝著殿门的方向走去。

  “阿娇这个儿媳妇,不会让皇帝失望的……”

  “——嗯,毕竟是阿姊生的,差不了。”

  ···

  “栗姬那边?”

  “——栗姬听太子的。”

  ···

  “太子大婚,可不能再和先帝那会儿,皇帝册立太子妃那般抠抠搜搜的……”

  “——都依阿姊~”

  “——少府内帑够不够?”

  “——若不够,朕再让国库搭把手便是……”

  ·

  ·

  ·

  ·

  在长安西郊的上林苑,天子启借著春狩——借著这个最后的机会,教育著自己即将就藩的儿子们。

  而在长安城长乐宫,窦太后却在漫长的焦急等待后,等来了最不愿意听到的消息。

  “居然……”

  “真是阿武做的……”

  长乐宫,长信正殿。

  那封详细记录著梁王刘武罪状,甚至详细到刘武什么时候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通过什么方式派了哪些人,再由这些人分别刺杀谁!

  此刻,窦太后瘫坐在御榻边沿,仍由那封才刚启封不到半个时辰的密报,从指间滑落在脚边。

  “真是阿武……”

  这句话,窦太后不知道重复了多少次。

  只是无论重复多少次,窦太后都始终不愿意相信:自己那个至纯至孝,甚至纯孝到有点傻的小儿子,居然真的会做出如此人神共愤的事来。

  看出窦太后钻进了牛角尖,落座于殿内的一位老生思虑再三,终还是不得不起身上前,对窦太后稍一拱手。

  “近些时日,臣与太史令,曾有过一场言辩。”

  “或许这场言辩,可以解答太后心中的疑虑。”

  老者沧桑沙哑的嗓音,惹得窦太后不由自主的循声望去,盯著老者看了好一会儿,才如梦方醒般,悠然发出一声长叹。

  “让黄老先生见笑了。”

  “既然是老先生,和太史令之间的辩论……”

  只是一句话都还没完整的说出口,窦太后就已经彻底脱了力,只一阵轻咳不止;

  咳了好一会儿,才对黄生一抬手,示意黄生但说无妨。

  ——窦太后再怎么老迈,也终归是先帝的妻子,至多也就是五十出头;

  但黄生却已是年过七十,俨然已经一只脚踩进了棺材里。

  得了窦太后允诺,黄生却是哼哼唧唧了好一会儿,才捋顺了鼻息、理顺了思路。

  而后,才慢条斯理的坐下身,开口一语,便惊的窦太后愣在原地,久久都没能回过神。

  “臣和太史令言辩的,是汤武革命,究竟是篡逆,还是天命……”

  ···

  懵。

  窦太后很懵。

  一开始,懵得是宝贝儿子梁王刘武,居然真的派死士刺杀朝臣九卿。

  ——非但派了,还真得手了!

  ——杀得还不是旁人,正是窦太后平日里来往最为密切的袁盎!

  如果这种时候,能有袁盎在身旁给自己支招,也总好过现在这样手足无措,六神无主……

  而在听到黄生道出这么四个字之后,窦太后就更懵了。

  “老先生,为何……”

  话才说出口,窦太后又一时之间,不知该从哪里问起了。

  ——问黄生一个客卿,为什么要跑去和太史令司马谈,聊这么敏感的话题?

  还是问这个话题,究竟和现在的自己有什么关系?

  又或者……

  “一开始,太史令认为汤武革命,是顺天应命。”

  “但最终,太史令还是被臣所说服,认可了汤武革命,是悖上篡逆的。”

  许是看出了窦太后面上疑惑,不等窦太后继续发问,黄生便开口,开始为窦太后解答起疑惑。

  “这场辩论,和太后此刻正在思虑的事,原本是没有关系的。”

  “但在这场辩论过后,臣和《诗经》博士辕固生,就这个辩题,在陛下面前又辩了一场。”

  “——在和辕固生辩论时,臣说了一句话。”

  “这句话,或许能让太后拨开云雾,再见日月之光辉……”

  如是一语,总算是引发了窦太后的好奇心,却见老黄生颤巍巍低下头,将头顶上的冠帽取下;

  而后又双手捧上前,开口道:“臣告诉辕固生:帽子再破旧,也是要戴在头顶上的;鞋子再华美,也终归是要踩在脚下的。”

  “——从没听说过什么人,因为帽子太破旧,就踩在脚下当鞋穿;也没听说过有人,因为鞋子太过华美,而戴在头上当帽子。”

  “帽子就是帽子,鞋子就是鞋子——帽子就是要戴在头上,鞋子,也只能够穿在脚上。”

  ···

  “帽子、鞋子尚且如此,帝王,自然就更是如此了。”

  “——难道原本的帝王昏聩,就可以被刀剑加身、被乱臣贼子夺了社稷吗?”

  “——难道篡逆的人足够贤明,就可以不再被天下人唾弃、非但不被指为乱贼,反而还被称赞为明君圣主吗?”

  “在臣看来,君就是君,臣就是臣。”

  “君不贤,臣下本应忠言进谏,严词规劝,而不是直接放弃君主,转投他主,更甚是取而代之。”

  颇有些自豪的复述出自己的论据,黄生还咂摸了几下嘴,似是在回味自己在那场辩论上的风姿。

  过了好一会儿,才憨态可掬的小心抬眼,打量了一下窦太后的神情变化;

  见窦太后没有流露异色,才将话题从自己那场辩论,引回到窦太后此时为之困扰的事。

  “臣认为,太后正在忧虑的事,也可以用这句话来解释。”

  “——君,就是君;”

  “——臣,就是臣。”

  “梁王既已得封为宗亲藩王,便已经是臣;”

  “陛下既已君临天下,便已然是君。”

  ···

  “除非陛下绝嗣无后,否则,梁王便怎都不应该生出染指储位的念头。”

  “甚至就算是陛下绝了嗣,也应该由朝堂百官共议,从先帝诸子当中,选出一位德行崇高的长者,以入继大统。”

  “——即便先帝诸子,当今尚存于世者,除陛下外只有梁王一人,亦当如是;”

  “只是无论如何,太后都不应该在我汉家‘还有帽子穿’,而且是有很多帽子可以穿——甚至是有不少好帽子的前提下,非要将那双名为‘梁王’的鞋子,强行穿到我汉家的头上。”

  “因为这么做,丢的是我汉家的人、陛下的人;”

  “最重要的,是先帝的遗德,也要因为这双被穿在头上的鞋子,而受到损坏了……”

  黄生这番话,道理不可谓不浅显,逻辑不可谓不清晰;

首节 上一节 198/439下一节 尾节 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