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96节

  策马行走在前往猎场的小道上,听闻自家大哥说起自己和少府岑迈之间的交谈,河间王刘德如是道出一语,旋即便苦笑著摇了摇头。

  “馆陶姑母平日里,便同功侯贵戚素有往来。”

  “在某些情况下,说长安的功侯贵戚,皆以馆陶姑母马首是瞻,也是没什么不对的。”

  “——粮食的事儿,本就不是什么关乎功侯贵戚命脉的大事,顶天了去,也就是多赚点和少赚点的差别。”

  “有父皇在大哥背后撑腰,若是馆陶姑母也能出面,那大哥此番平抑粮价,当也不会有多大阻碍?”

  听闻此言,一旁跟著的临江王刘淤、鲁王刘余等一众新封藩王,也是面带赞同的连连点下头。

  对于馆陶公主刘嫖这个姑母,哥儿几个的感官基本一致:令人不齿归令人不齿,但手眼通天,那也是真手眼通天。

  抛开别的不说,单就是在东宫窦太后那里的分量,便使的整个已知世界,都没人能小觑这位孝文长公主。

  ——甚至就连天子启,都得给这个一母同胞的姐姐三分薄面,以图东、西两宫能和平共处。

  在如今汉家的东、西两宫——在汉家的‘两个皇帝’面前都有这么大面子,到了功侯贵戚面前,馆陶主刘嫖的名号,自更是响当当的分量。

  再加上刘嫖平日里,也没少帮朝野内外的功侯贵戚、朝臣百官寻门路平事儿,就更使得这位不在编的办事处主任,在如今汉家的贵族群体当中,地位颇有些超然于物外的意味。

  说回此番,刘荣以平抑关中粮价,来作为自己获封为储之后的第一考,却遇到了相当大的阻碍;

  找刘嫖,行不行?

  行。

  只要找上刘嫖,让这位姑母点头帮自己,那刘荣此番平抑粮价的事儿,便不再需要面对大半个贵族阶级,所组成的既得利益集团;

  而是只需要对付那些个商贾贱户,外加极个别不信邪的、可以忽略不计的蠢货。

  众所周知:汉家的商贾不如狗;

  如果连几个商人都收拾不好、整治不妥当,那刘荣也别想著位即九五、君临天下了——不如直接寻座煤山,挑棵歪脖子树吊死……

  只不过,与刘嫖‘收钱必办事’的信誉齐名的,是将这句话反过来说。

  ——刘嫖收钱必办事,办事,也必收钱。

  具体到刘荣此番,刘嫖要收的,那就不是通俗意义上的‘钱’了。

  “大哥应该是在担心馆陶姑母借机发难,再提太子妃那桩子事?”

  递过投名状,也接受了和弟弟平分一郡的事实,常山王刘彭祖在刘荣面前,也是没了许多拘谨。

  自以为一语中的,却不料刘荣闻言,只笑而不语的侧头望向身侧,正皱眉用力思考的三弟刘淤。

  “临江王认为呢?”

  含笑发出一问,刘荣便将期待的目光,洒向这位近日里颇有长进的幼弟。

  只是终归得了母亲栗姬更多遗传基因,饶是一朝开窍,这位临江王殿下,也还是很难达到刘荣所期望的层次。

  “唔……”

  “让阿娇做太子妃的事,母亲当年已经拒过一回了。”

  “若大哥此番登门,即是有事相求,便不得不摆低姿态……”

  面带迟疑的说著,刘淤不由稍一抬眼皮,捉摸不定道:“馆陶姑母,怕是会狮子大开口吧?”

  “除了太子妃,恐怕还会让大哥再加点什么。”

  “——单只是这样,倒也罢了;”

  “咬咬牙忍了就是。”

  “就怕馆陶姑母因为当年的事怀恨在心,让阿娇做了太子妃都还不能作罢,还要拿著当年的事儿折辱母亲,更甚是折辱大哥?”

  此言一出,众兄弟自是连连点头之余,不忘将惊异的目光,撒向这位脑子向来不大灵光的临江王殿下。

  唯独刘荣,先是面带认可的对刘淤含笑一点头,旋即又望向另一侧的二弟:河间王刘德。

  “老二教的不错。”

  “能想到这一层,老三就了藩,当也不至于被臣下欺了去。”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引得临江王刘淤一阵窃喜,刘荣便自然的正过身,昂头望向远方的田野。

  春耕已过,个把月前还光秃秃的田野,已经被一层细小的粟苗所铺满;

  即便是这片猎场外的田野,也已经被上林苑的佃农们,种下了自己今年的期盼。

  而在这片田野的尽头,那处被林木层层围起的猎场外——那座行宫之中,天子启和馆陶公主刘嫖,也难得相聚在一起,进行一番姐弟间的私下交谈……

  “父皇和馆陶姑母,应该是在聊梁王叔的事。”

  “——田叔此去睢阳,待其归来,皇祖母当再也无法生出邪念,重提什么储君皇太弟之类。”

  “而我,也要把这次的事漂漂亮亮办完,把皇祖母的嘴彻底堵死……”

  暗下如是想著,刘荣那张已经显露出些许威严的面容,却是悄然被一抹惆怅所充斥。

  在兄弟众人各怀心绪的目光下沉默许久,终,还是驻马止步,侧身望向左侧的二弟刘德。

  “老二说的对。”

  “如果我想把这次的事办好,把关中的粮价平抑下去,馆陶姑母的堂邑侯府,便是怎都要走上一遭的。”

  “——太子妃也好,少府瓷器也罢,总归是能喂饱馆陶姑母的肚子,好让馆陶姑母出面,让功侯贵戚把伸向粮食的手,再原封不动的收回去。”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父皇此番要考验我的题目,当真是‘平抑粮价’这四个大字……”

  ···

  “如果是,那我去寻馆陶姑母,自是不无不可。”

  “——便是父皇当年,也曾为了稳固自己的储位,而寻得了东宫薄太后的帮助。”

  “也正是父皇那一次求助东宫,才有了彼时的太子妃薄氏、如今的薄皇后。”

  “但倘若父皇的考题,并非是平抑粮价呢?”

  “如果父皇想要的,并非是‘太子平抑粮价’的结果,而是要看我在平抑粮价的过程中,所表现出来的手段呢?”

  说著,刘荣不由又是一阵摇头叹息。

  “若是后者,那我寻馆陶姑母来解决此事,那和交白卷,又有什么区别呢……”

  刘荣的一番话,无疑是让在场的兄弟众人陷入沉思。

  而刘荣此刻,想的却是比这八个弟弟加起来,所想的东西都还更多些。

  ——还有一件事,刘荣没跟弟弟们说。

  不知道是不是多年来,在宫中养出来的敏锐嗅觉:刘荣总觉得关中这次粮价上涨,背后未必就没有那位姑母的手笔!

  如果只是商人们具体操作,功侯贵戚们背后操纵,那刘荣确实可以通过刘嫖这个中间人,来和功侯贵戚们达成妥协。

  比如在其他方面,给予功侯贵戚们一定补偿,以换取功侯们在粮食的事上,不站在刘荣的对立面之类。

  但倘若刘荣猜对了——关中此次粮价上涨,当真是馆陶公主刘嫖在背后操盘,那一切,就都要变得复杂许多了……

  “商人们想多赚钱,功侯们想多捞一笔,馆陶姑母插手分杯羹,自是再正常不过。”

  “——于是,父皇便‘因势导利’,让我去平抑粮价,看我在面对馆陶姑母时,究竟会采取怎样的措施。”

  “是向馆陶姑母妥协,付出至少一个太子妃得价码,来解决这场‘太子首考’?”

  “还是给出另外的答案,来让老爷子眼前一亮/大跌眼镜……”

  如是想著,刘荣终又是一声长叹,旋即似笑非笑的摇了摇头。

  “想来此刻,馆陶姑母心里,已经是乐开花了吧?”

  “——知道负责平抑粮价的是我,便料定我必定会登门,低声下气的求馆陶姑母出手;”

  “怕是连价码,馆陶姑母都已经在暗下加了好几回……”

  半带自嘲,半带苦涩的一番话,惹得兄弟众人再度低下头去,重新陷入各自的思绪之中。

  有庆幸自己不是皇长子,不用过这种非人般的日子的(如某位临江王);

  有为刘荣的才智、心思缜密赞叹不已,自诩不如的;

  自也有河间王刘德这样,即便已经获封为宗亲诸侯,也依旧习惯性为大哥谋算的。

  “太子妃的事儿,大哥应该要在馆陶姑母那里受点气。”

  “再有便是母亲那边,大哥要费点心思,让母亲在馆陶姑母泄愤的时候,尽量别再闹出乱子出来。”

  “至于少府瓷器,本就已经归了父皇、归了宗社,不是大哥能把握的——不如做个顺水人情,替馆陶姑母求得一二成分利。”

  “若除此之外,馆陶姑母还另有所求……”

  话音未落,一只细嫩却又有力的大手,只冷不丁的落在刘德肩上,将刘德赶到嘴边的话生生止住。

  待刘德顺著那只手缓缓抬起头,引入眼帘的,是刘荣那张隐约带著疲惫,更多却是自信、从容的笑容。

  “这些年,辛苦老二了。”

  “尤其是老三性子直,不长于谋算。”

  “——苦了老二,为我这个做大哥的筹谋。”

  说著,刘荣再稍一翘嘴角,手也在刘德肩上又拍了拍,才将手收回,重新握住缰绳。

  眼睛虽仍是看著二弟刘德,但嘴里的话,却分明是说给兄弟众人听的。

  “人各有命。”

  ···

  “弟弟们封了王,就了藩,便是治国安民,镇守一方的命。”

  “我做了太子储君,便是亲力亲为——以一己之力,为天下谋算的命。”

  “各认其命,各安其分。”

  “此,谓天道也……”

  语调平和,却也颇有些意味深长的一语道出口,刘荣也不忘驱马回过身,正对向弟弟们,郑重其事的拱起手。

  见此,兄弟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终也是齐齐拱手,对刘荣深深一拜。

  “太子长兄谆谆教诲,弟等,铭记……”

  兄弟众人一对拜,原本还算轻松惬意的氛围,只顿时陷入一阵诡异的沉寂。

  临江王刘淤左顾右盼,似是不知道自己接下来该做什么;

  江都王刘非再三看向四哥刘余,明显是迫切需要得到指引。

  最局促的长沙王刘发,更是几欲翻身下马,根本无法在马背上安坐。

  如此足有三五息,刘荣才将拱起的手收回,面上咧出一抹灿烂的笑容。

  “走吧。”

  “此番春猎,是父皇考校我兄弟众人的武艺,免得各自就藩封国,丢了我刘氏宗亲的脸。”

  “——都把看家的本事拿出来,不用有诸般顾虑。”

  “若是谁游猎一日无功而返,我这个做大哥的,可就要替父皇动家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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