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个诸侯藩王,粮价百钱,你吃喝玩儿乐,享尽奢靡;
粮价千钱,伱富可敌国,拥兵千乘,随时可以发兵西进,以讨‘暴汉’……
“这不应该被纳入削藩的范畴之内吗?”
意识到粮价的高低,直接关系到诸侯藩王的财富积累速度,刘荣当即便皱紧眉头。
“粮价干系重大,父皇不可能不明白。”
“既然明白粮价有问题,为何不直接借著削藩,顺手将粮食的事也一并解决了?”
“——便是一句‘屯粮自重,居心叵测’,也足以让关东的宗亲诸侯们,吓得再也不敢插手关中粮价了?”
“何以至今日,粮价居然暴涨到八十三钱每石,都还没有要打住的意思?”
自春耕日,天子启诸子正式获封为王,刘荣却并没有顺利举行储君册立大典之后,朝堂的注意力,便都汇聚到了一个人身上。
——田叔。
虽然明面上,没人‘知道’田叔去了关东,但实际上,所有人都在等田叔,从睢阳带回来的消息。
杀死袁盎的刺客,究竟是不是梁王刘武所派?
这个问题很关键!
只要坐实梁王刘武‘行刺朝臣二千石’的罪名,那窦太后就算是当场改姓吕,也绝不敢再复提储君皇太弟等字眼。
梁王刘武最好的结局,是政治生命自此终结,顺带还要坑母亲窦太后、姐姐刘嫖一把。
而刘荣也将顺利得到东宫的支持——哪怕是无奈之下的‘不得不支持’,也将正式得到东宫的认可。
到那时,举行了册立大典,接受了百官的拜谒,并住进太子宫,刘荣才能算是成为了最终体的汉太子。
但与其他人的关注点不同:刘荣虽然也在关注田叔,但关注的却不是‘田叔能带回什么消息’,而是田叔回来之后,二人即将合作完成的粮价平抑一事。
出于提前考察、提前准备的目的,找上老熟人:少府令岑迈,来了解一下粮价的波动状况;
岂料正是这百无聊赖下,为自己没事找事的举动,却意外爆出了一个大瓜。
——吴楚七国之乱才平定,平叛大军甚至都还没有班师回朝,汉家的诸侯藩王、公卿贵戚,乃至手握权力的官员们,便在关中忙著哄抬粮价。
整个统治阶级一同发力,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再不济也起码持默认态度——用前所未有的众志成城、万众一心,坐视粮价水涨船高。
在这个过程中,冲锋陷阵,散布恐慌,如‘关中今年没粮食’之类的,必定是商贾无疑。
但此番,刘荣要想不负众望——尤其是不负皇帝老爹所望,顺利平抑关中粮价,最需要解决的,却是这些商贾贱户背后的靠山门。
有朝中大臣,甚至可能是重臣!
有功侯贵戚,而且不乏姓薄、姓窦——甚至都未必没有姓栗的!
更有宗亲藩王,或弱小如城阳、庐江,或强大如燕、梁。
最终大boss,更极有可能是一位姓刘的女性……
“粮食的事,从来就没有这么简单。”
漫长的思虑、措辞之后,岑迈中还是下定决心,再为刘荣讲一讲这里面的弯弯绕。
——毕竟再怎么说,刘荣配合即将折返长安、出任内史的田叔平抑粮价,是天子启亲口说过的话。
虽然没有正式下令,但也好歹是皇帝嘴里说出来的、关于储君太子的安排;
再怎么‘大公无私’,岑迈也不好连这点面子,都不给当朝太子储君。
“粮食,于秋收之后,从百姓手里卖到粮商手中,并在粮仓储存过冬;”
“开春之后,粮商开仓售粮,本就要加价牟利,另还要赚回建造粮仓、雇佣人手的花费。”
“——加价多少,就有的是说道了。”
“粮商说:家贼窃米,损失惨重,必须抬价赚回损失,买粮的百姓能怎么办?”
“说粮仓旧损,要赚钱修补粮仓,免得明年没粮仓可用,又能怎么办?”
···
“说到底,粮食什么价,从来都是商人们说了算。”
“——秋收过后,粮商们开什么价,百姓就卖什么价;”
“待过了冬,粮食们卖多少钱,百姓也还是得花多少钱,把自己卖出去的粮食,再加价买回来吃。”
“期间,粮价越高,百姓就越恐慌,生怕粮价越涨越高,就会多买点、买早点——宁愿去赌粮食不会放坏,也不肯吃粮价再涨的亏。”
“而百姓买的越多,粮食就越紧缺,粮价自然就越高……”
···
“粮价越高,百姓买的越多;买的越多,粮价涨的越高。”
“就这么三两个来回,粮价就能涨破天去——若是没有少府内帑在,怕是三两日,便能涨破千钱每石!”
“即便是有少府内帑,也还是涨到了如今,这每石八十三钱的价格。”
“要不是吴楚乱平,关中几乎是每三户人家,便有一丁或为战卒、或为民夫,在平乱事赚够了武勋、赏赐,关中眼下,怕是已经要人心惶惶,甚至是物议沸腾、粮价鼎沸了……”
第164章 父皇,时间不多了啊
···
后世人在史书上,总能看到这样一个字眼,来描述封建时代的生民艰难。
——民相食。
百姓民穷的吃不起粮食,再不吃东西就要饿死了,就只能……
对于任何类型的文明而言——但凡是和‘文明’二字沾边,都绝不会认为这是正常现象。
民易子而食,几乎是封建时代最惨烈的人间悲剧,且没有之一。
而在封建时代的绝大多数朝代,一个农民从自给自足,到易子而食——看似是从天上掉在了地下,是个极为漫长的演变过程;
然实则,这个看似极具反差的极端演变过程,却往往只需要极短的时间。
比如:秋收前后两三个月;
更甚者,是秋收后不过七八天······
“先帝后元三年,蓝田葛家寨,发生了百姓易子而食的惨剧。”
“我至今都还记得那个老族长,是怎般声泪俱下,甚至是几欲泣血,将寨子的状况讲给了先帝听。”
漫长的沉默之后,刘荣莫名奇妙的将话题岔开来,聊起了这桩先帝年间的往事。
而岑迈作为老臣,对于这件发生在短短七八年前的事,无疑也是记忆尤深。
“蓝天葛家寨,民百七十一户,丁六百二十九口。”
“——自太祖高皇帝立汉国祚,葛家寨累计有超过二百人,战死在为我汉家浴血奋战的冲锋路上。”
“说葛家寨‘举寨忠烈’,也是没人能挑的出什么错的。”
“可就是这么一个累世为汉忠臣,每一代都有近半子弟为国捐躯、死于王事的村寨,却因为区区一个啬夫的贪婪,而险些落得个宗祠无继的下场······”
说起这件事来,岑迈本就不算愉快的情绪,也随之更添几分悲怅。
作为‘专业人士’,尤其是无时不刻不在和数字、民生打交道的少府卿,岑迈对于当年的这件事,记忆是极为深刻的。
——说是当年秋天,葛家寨大丰收,明明是位于灌溉用水相对稀缺、土地相对贫瘠的渭南地区,葛家寨当年的平均粮食产量,却达到了惊人的三石七斗每亩!
在那一天,葛家寨必定是被欢天喜地的氛围所充斥。
但后来发生的一切,却将封建时代的恶,毫无保留的展现在了彼时的长安朝堂,以及先太宗孝文皇帝:刘恒的面前。
“记得那啬夫,是叫狄丘吧?”
刘荣闷闷一语,惹得老岑迈沉沉点下头:“齐人狄丘,临淄人氏,少时以劫、盗为业。”
“吕太后年间迁居蓝田,平灭诸吕有功,得爵不更,官啬夫······”
见岑迈不假思索的将那啬夫的个人信息脱口道出,刘荣绕是对这件事有所了解,此刻也是识趣的充当起聆听者。
只是老岑迈嘴里没说出一句,那张本就遍布阴霾的苍老面容,便总是更添一份凄苦和不忍。
“是年秋,关中大丰收。”
带著追忆的语气,双目涣散的忘向身前不知名处,一段鲜少有人知晓的往事,便被岑迈徐徐摊开历史的画卷。
“渭北水足、土肥,粮食均产达到了四石一斗每亩,属我朝首次。”
“渭南也从之前的亩产三石左右,一举达到了三石四斗!”
“其中,又尤以蓝天葛家寨的三石七斗,为渭南之最。”
···
“彼时,臣还不是少府,而仅仅只是个坐吃封国租税,日夜期盼粮价能涨高的闲散彻侯。”
“——臣记得那一年,无论是长安的朝臣百官、公侯贵戚,还是关外的宗亲藩王,都是哀嚎连天。”
“因为那一年,少府奉先帝诏谕,开内帑以售平价粮,将关中的粮价,第一次压到了每石五十钱以内。”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关东那些个儒生们,才开始鼓吹起先帝这一朝盛世······”
明明是在说一件温暖,甚至能让人不自觉嘴角翘起的好事;
但刘荣却清楚的听见老岑迈,仅仅只是三两句话道出口,语气便开始带上了颤音。
——不同于其他老臣说话时,那让人为之不忍的老迈颤音;
岑迈这阵颤音,却是让落坐上首的太子刘荣,随著老少府的音颤,而微微心颤起来。
“唉~”
“先帝仁慈,爱民如子。”
“只可惜,先帝一朝的官员,却并没有多少人,有佐天子以效伊尹的觉悟。”
“——包括臣当时,也是满脑子蝇营狗苟,整日整日发牢骚,又整日整日盘算著想个什么法子,好多赚上一笔。”
“回想起来,蓝田那百余户农人,最终沦落到那般凄惨的下场,像臣这样的肉食者——像臣这样的帮凶,也是难辞其咎的······”
尽可能维持著语调平和,把话说到了这里,老岑迈终是再也按捺不住胸中悲痛,别过脸吭哧吭哧啜泣起来。
而在上首主位,看著老岑迈这般凄苦的作态,刘荣也终是五味杂陈的长叹一口气。
剩下的事,说复杂也复杂,说简单,也不过是几句话就能讲清楚。
——关中大丰收,蓝田作为秦时的军事重镇,又同样是汉家的军镇,却给出了‘渭南粮产之最’的优秀答卷,自是让先帝龙颜大悦;
但除了‘龙颜大悦’,以及针对蓝田县令的嘉奖之外,先帝便没再有更多表示。
而在大丰收的喜悦,被时间的流逝迅速冲淡之后,摆在关中百姓面前的,便是一个千古大难。
谷贱伤农,谷贵害农。
——粮食大丰收,意味著市场供需关系,必定朝著供过于求的方向发展;
而供过于求,便意味著买方市场——人家开什么价,你最好就以什么价卖出去。
若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