类似某人出门前车辙断裂,这人却根本没当回事,最终果然没能平安归来的传说,在天下各地不知凡几;
若只是道听途说,那总还能安慰自己说:许是车辙老旧了吧?
许是口耳相传,话传偏了吧?
又或者,就是幸存者偏差——那些平安归来的人没谁关注,只有那些断了车辙,且刚好没能平安归来的人,才被人们口口相传?
毕竟在这个时代,出远门基本不亚于探险,指不定遇上个什么事,就是尸骨无存、了无音讯……
但哪怕全世界都不当回事,此刻,正满带著惊恐看向车马的仆人,都绝不会有丝毫迟疑。
——那是杆新辙!
——我亲手换的!
——昨天才刚找木匠新做的!
“主、主君……”
“莫如,改日再去长陵吧?”
车辙在临出门前断裂,对绝大多数人而言,都只是个无法验证真伪的传说。
但此刻,事实就这么明晃晃的摆在眼前,纵是老管家这些年,跟著袁盎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也是一时没了主意。
便见袁盎一言不发的走上前,在车轮外蹲下身。
将脑袋往下一低,看了看那根错乱断裂的车辙,定定出了神。
府门外,行人越积越多,交谈声越越来越嘈杂。
也是直到这个时候,袁盎才想起几日前,那个莫名其妙找上自己的年轻人……
“其实,我是来杀袁公的!”
···
“只是从关外一路走到长安,一路上听到的,都是袁丝何等英雄……”
···
“这才来提醒一下袁公:近些时日,务当谨慎些……”
···
回忆著彼时,完全被自己当耳旁风的一番话,袁盎直起脑袋,蹲在车轮前,轻轻蠕动的嘴唇,终未发出一言。
良久,方从车轮前起身,缓缓侧过身,环视其周遭围观的行人。
“生死有命……”
“生死,有命………”
“——天要我死,徒之奈何?”
“便是躲在宅里闭门不出,又如何逃的过天道煌煌……”
言罢,袁盎便好似泄了气的皮球般,双眸灰败的折了身,拖著脚步,回到了府门外的石阶上。
“再备车。”
“车辙断一根,便换一根。”
“换到不再断裂,牵来给我。”
“——不用有人随行。”
“我独自去。”
“去问问长陵的田子庄:我袁丝,究竟犯了哪路太岁……”
听闻袁盎此言,一众仆人都是暗下松了口气,又不好意思表现出喜悦,便齐齐注视向袁盎身侧的老管家。
却见老管家闻言,既没有上前阻止袁盎出行,也没有焦急的说‘我也去’之类。
只含泪一苦笑,便缓缓拱起手,对袁盎长身一揖;
而后便侧过身,朝著府内的马厩走去。
约莫半刻之后,老管家驾驭著一匹老马拉著的破旧马车,自侧门驶出,在吱呀吱呀的刺耳摩擦声下来到了府门外。
见老管家只如老者入定般,将双手交叉藏入衣袖,眯著眼坐在前室,袁盎也只深吸一口气,便默然坐上了车。
——没人知道这一天,袁盎为什么要坚持出门。
只是在这一天之后,‘车辙断裂=不能出门’的谶讳之说,又多了一个极具说服力的生活案例。
再有,便是长陵田子庄的名号,再次出现在了普罗大众的视线当中。
田子庄,是什么人?
居然要袁盎不惜拼死,也非要在车辙断裂这样的‘上天示警’之后,也依旧要去见上一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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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殿下。”
“麦饭好了。”
上林苑思贤苑,太子行宫。
作为天子启储君时期的行宫,这处太子宫并不算很大。
在先帝年间,这处行宫甚至都还不叫行宫,而是叫‘太子别居’。
孤零零一座殿室,长宽皆不过十丈,室内更是小的只能放下一张榻,以及左右两排各五个筵席——满共也就容得下十来号人。
很显然,这是曾经的‘太子启’私下接见豪杰,又或是单独宴请贵客的场所。
即便是如今,曾经的太子已经贵为天子,这处‘太子别居’的一切也依旧没有任何改变,仅仅只是名字变成了‘行宫’。
再有,便是殿内的一切,都被留守的宫人们四时亲历洒扫,维持的一如往昔……
“太子可想好了;”
“这麦饭,动了第一筷,可就只能由太子吃完了。”
见一碗泛著棕黄色的蒸麦饭,被宫人送到了刘荣的面前,天子启疑惑之余,也没忘逗弄起自己的储君。
听闻此言,又低头看看眼前这碗麦饭的卖相,刘荣也不由为自己先前的冲动,而暗暗感到后悔了起来。
——在返回行宫的路上,刘荣看到了一个石磨。
就是后世的落后乡镇地区,也依旧能偶尔看见的、用来磨豆腐的石磨。
一开始,刘荣还没反应过来。
直到回了行宫,东厨来问天子启和刘荣‘想吃什么’,刘荣这才回想起来:在出现机械研磨颗粒成粉的技术之前之前,麦子的粮粒,就是用石磨研磨成粉的!
而这个时代有石磨,岂不就意味著能有面粉,以及用面粉作为原材来的一揽子美食?
想到这里,刘荣当即发问:有麦子吗?
东厨的宫人回答:冬小麦?有一些;
刘荣当即大喜过望:搞一点儿尝尝!
于是,就有了这碗只被脱了粒,便直接上锅蒸熟,完全没有经过‘研磨成粉’这一道工序的麦饭……
“咳!”
“咳咳咳咳!!!”
在天子启幸灾乐祸,甚至是暗含期待的目光注视下,硬著头皮吃下一小口,刘荣当即便忍不住一阵剧咳。
硬!
就像是夹生饭puls——终极夹生饭!
如果说夹生饭,只是米粒中心部分没有熟透,那刘荣吃下的这口麦饭,就好似每一粒米,都只是表面薄薄一层被蒸软了些;
去了这层软壳,其余部分和刚从田间收割,并从麦穗顶部搓下的麦粒没有任何区别!
单只是硬倒也罢了,使劲嚼一嚼,总还能咽的下去。
但真正的灾难,却是在费力的咀嚼之后。
怎么说呢……
就像是在嚼掺杂了几粒砂糖的小土块儿;
带些许小麦的香、甜,口感却好似在嚼土……
“如何?”
“朕这尚厨,可是连太后都赞不绝口,几欲想要调拨去长乐,都没能得偿所愿的~”
“尚厨做出来的麦饭,当是能和太子的胃口?”
见老爷子幸灾乐祸的调侃起自己,刘荣只皱巴著脸,将一口面粉、‘石子’混合物吐进手里的帕子;
砸吧一下嘴,又拧眉漱了漱口,才暗含幽怨道:“瞧父皇这模样,当也是尝过这麦饭的滋味?”
却见天子启闻言,只满带著笑意,大咧咧点下头:“吃过。”
“而且吃过相当长的一段时间。”
“——当年,先帝尚还是代王时,王宫内的粮食,便只能仰仗国内的官员们,从自己的禄米中分出一些。”
“一开始是粟;”
“后来被吕太后得知,便有一部分被换成了麦——美其名曰:宫里的马也得有饲料。”
“自那以后,朕和母后,便吃了足有三、四年的麦饭,只有逢年过节,才能有先帝、阿姊,还有梁王匀出来的半碗粟粥。”
···
“苦啊~”
“不过半年,母后原本的衣裙,都可以两件拆成三件来穿了;”
“至于朕,更是足有一年多没长个头——吃了三年多麦饭,满共就长了两寸多高。”
“直到先帝入继大统,朕做了太子,这才可以敞开独自吃粟粥,短短半年,就长了足有一尺多……”
回忆起往昔,天子启明明在说疾苦,语调中,却隐隐带著些许自豪。
含笑道出这番追忆之余,又默然回味偏侧,才回神含笑,抬头望向刘荣。
“到了太子这一代,我刘氏子弟,已是不必、也很难再经受那样的疾苦了。”
“——太子尝尝这碗麦饭,也不是坏事。”
“须知我汉家,不知有多少贫民黔首,想吃上这么一碗难以下咽的麦饭,都是一件很难的事。”
“便是有这么一碗麦饭,这些人,恐怕也都因饿的太久而脱力,根本拿不起碗筷,便倒地不起了……”
听闻此言,刘荣只面色平和的点点头。
——忆苦思甜饭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