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除非迫不得已,否则,帝王很少会以这么难看的吃相,来处理自己的家事。
具体到薄皇后而言,道理也是一样的。
——只要薄皇后能诞下子嗣,来证明自己的生育能力,那天子启就无法再像现在这样,以‘皇后无法生育’为借口,立自己的庶长子刘荣为储。
至于天子启为何‘不允许’薄皇后诞下子嗣……
“无论是先帝还是父皇,都不会允许同一门外戚,出第二位太后……”
“更不会允许我汉家,出现一门‘与国同休’的外戚家族……”
在心中如是想著,并最后为薄皇后的悲惨一生稍作感慨,刘荣便将注意力拉回,集中到了今天的正事上。
——让薄皇后安下心,继续在椒房殿住著、继续做汉家的皇后!
而不是跑去跟天子启哭诉说:我没脸住在椒房殿了,陛下还是按照规矩,册封栗姬为皇后吧……
“母后认为,眼下,是父皇廢后另立,长安再起波折的好时机吗?”
有了决断,刘荣便也不再迟疑,本就不喜欢拐弯抹角、含糊其辞,便也直白的发出一问。
却见薄皇后闻言,仍面色清冷的微一颔首,语调仍是那副平和、淡雅,又时刻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淡漠。
“这些事,是太后、陛下,还有太子该头疼的。”
“我只是皇后,尤其还是必定会被废黜——会很快被废黜的皇后。”
“我只知道这皇后,我是无法再继续做下去的、这椒房殿,我是无法再继续住下去的;”
“——陛下于我有愧,想必很不乐意开这个口;”
“那便只得由我亲自去请求陛下,允许我搬去某处僻静的殿室终老。”
“至于其他的事,却不是我这个即将被废黜的皇后,所应该去思考的了……”
只简单地一问、一答,刘荣和薄皇后双方的立场,便已经摆明。
刘荣:对宗庙、社稷来说,现在还不是廢后另立的时候,时机不对。
薄皇后:与我何干?
——我马上都要被废皇后了,凭什么还替你老刘家的宗庙、社稷考虑?
意思是这么个意思,但从薄皇后嘴里说出来,却是那么的恰到好处,又滴水不漏。
而在薄皇后这番表态之后,刘荣倒也没有因此——因为薄皇后这‘不负责任’的表态而感到愤怒。
封建时代的政治,其本质,其实就是关于利益交换的博弈。
你替我办成这个事儿,我就替你办成那个事儿,我们各自达成目标,以图双赢。
眼下,刘荣想要让薄皇后继续在椒房殿安心住著,显然是为了自己的利益;
若是考虑到这么做,还会让薄皇后蒙受‘眷恋不去’‘霸占椒房’的骂名,甚至可以说:这是刘荣为了自己的利益,而损害薄皇后的声誉。
但作为一个同样合格的政治人物,刘荣当然也明白:如果没得谈,薄皇后根本不会和自己说这么多,只会冷冷把自己赶出去。
既然提了这么一句‘凭什么’,那就还有的谈。
只要刘荣拿出足够让薄皇后心动,足够让薄皇后觉得这么做,并非是牺牲自己成全刘荣,而是‘合作共赢’的条件,那这件事,也不是完全不能做……
“母后这话,可就有些妄自菲薄了。”
听出了薄皇后的言外之意,刘荣当即便咧起嘴,打开了自己政治生涯中,第一场有关利益交互的商措。
“母后没能诞下皇嗣,薄氏一族日暮西山——固然是令人唏嘘不已。”
“但薄氏外戚,只是衰落而已,又非衰亡?”
“——就算母后将来,当真被废黜皇后之位,又搬出了椒房殿,薄氏一族,亦得轵侯一脉庇护;”
“若此番,母后能为宗庙、社稷——为父皇做点事,不也会成为天下人心中,值得敬佩的贤后吗?”
“便是太祖母在天有灵,见母后这般顾全大局,为宗庙、社稷做牺牲,当也会瞑目的吧……”
和薄皇后先前的表态一样,刘荣这番发言,同样是滴水不漏;
其核心内容,却也不外乎一句:母后虽然无法继续做皇后,但薄氏一族却仍旧存在。
哪怕将来,不能继续做我汉家的外戚,有太子储君的照拂,薄氏一族,也总不至于过的太惨——哪怕衰败,也不至于衰败的太快。
见刘荣明白了自己的言外之意,薄皇后面上神色虽清冷依旧,但望向刘荣的目光,也逐渐变得柔和了起来。
这并不难猜;
对于没能生下子嗣,注定会被废除后位,注定会在未央宫某一处偏僻殿室孤独终老的薄皇后而言,唯一还能争取的,也就是宗族的未来。
才刚获封为储君太子,压根儿还不具备多大的权力,短时间内也很难掌权的刘荣,能给予薄皇后的、拿得出手的东西,也不外乎是对薄氏一族的承诺。
政治人物之间的谈话,往往便都是这样:看似东扯西说闲聊了半天,实则什么都谈好了、聊透了。
达成了自己的目的,得到刘荣‘我愿意承母后这个人情,并在日后回报到薄氏一族身上’的承诺,薄皇后便也自然的询问起刘荣的具体想法。
只是话说出口,却仍旧是那么晦涩难懂。
“太子所言,倒也有理……”
“只是若我不请辞皇后之位,仍旧居住在椒房……”
说著,薄皇后又撇了眼刘荣身旁——生怕栗姬发现不了,便极为刻意的看了眼栗姬。
而后才道:“且不说栗姬,会不会因此心生不愉;”
“便是不会,这宫内人多口杂,再说我欺压太子储君的生母……”
“——再怎么说,我也是故太皇太后的族孙;”
“纵是自己这张脸不要了,也不敢有损故薄太皇太后遗德?”
顾左右而言他,刘荣却依旧是瞬间了然。
——看栗姬那一眼,是薄皇后在说:栗姬这边,没问题?
不会因此,而在将来为难我薄氏一族?
至于嘴上说的话,则是在告诉刘荣:我不能因为这个事儿,而有损我自己和故薄太皇太后的声誉;
要想让我做这事儿,还请太子拿出一个可行的具体方案出来。
对此,刘荣自是含笑拱起手:“母后不必忧虑。”
“母后暂居椒房,以稳时局,是为了宗庙、社稷考虑——这点道理,母亲总还是能想明白的。”
如是道出一语,刘荣便侧过头,看向身旁的母亲栗姬。
感受到刘荣的眼神示意,栗姬稍愣片刻,旋即便赶忙连连点头。
“妾、妾不过一姬嫔,怎敢妄议皇后之事?”
“我凤凰殿,向来是太子做主;”
“此间事,太子和皇后相商便是了……”
很显然,栗姬仍沉寂于昨夜,刘荣所说的那句‘母亲怎么对皇后,日后旁人便怎么对母亲’的描述之中,对薄皇后也是愈发恭顺了起来。
瞧那由衷恭敬的模样,甚至都还有了些正常人的影子!
而在栗姬身侧,见母亲如此表态,刘荣暗下也是稍松了口气,深感昨夜没白忙活。
正过身,再度望向薄皇后,继而道:“至于这么做,是否有损于故太皇太后遗德,母后也不必担忧。”
“——今日此来,是太子带著生母,恳求、祈求母后,在椒房殿多住些时日的。”
“过去这几年,没能尽到做儿子的该对母亲尽的孝,如今做了太子,便想要多留母后一段时日,以稍做弥补;”
“太子的生母,也担心自己德不配位,希望皇后可以再执掌后宫一段时日,顺带教教自己:这后宫之主,究竟应该怎么做……”
听闻刘荣此言,薄皇后终是没再开口发问,而是深吸一口气,将目光在刘荣、栗姬母子二人身上来回移动。
显而易见:事实确如栗姬所言,凤凰殿,是由太子刘荣做主的。
这一切,也都是刘荣筹谋、盘算——栗姬别说是参与谋划了,怕是连刚才,发生在刘荣、薄皇后之间的谈话,都没听懂是什么意思!
但也终归是对刘荣言听计从,说让刘荣做主,就真让刘荣做自己,以及整个凤凰殿的主。
意识到这一点,薄皇后不由又是深吸一口气,心下却也再没了疑虑。
——栗姬蠢,是人们的刻板印象,更是宫内公认的客观事实。
薄皇后很难相信有一天,栗姬能看透这些弯弯绕。
但太子能做栗姬的主,那就没问题了。
“既如此……”
心下有了决断,便见薄皇后稍一沉吟,旋即便试探著望向刘荣。
“不如,我同太子,还有栗姬——一起走一趟长乐?”
“将此间事禀奏太后,再交由太后定夺?”
后世人常说:封建时代,皇后母仪天下,执掌后宫事宜。
但在如今汉室,却并非是皇后‘母仪天下’,而是由太后为‘天下共母’;
至于后宫,说是皇后执掌,但从薄皇后连庶子、庶女都不能养在膝下便不难看出:汉家的后宫,并非是皇后执掌,而是由同样具备‘君权’的太后掌控。
无论是皇后、太子的册封、册立,还是选秀姬嫔入宫,乃至于后宫姬、嫔的赏罚,更都是由太后说了算——至少明面上如此。
眼下,薄皇后要因为太子刘荣,以及栗姬的‘苦苦哀求’,而厚著脸皮继续做一段时间皇后、在椒房再多住一段时间,显然应该先得到太后的允准。
此事并非薄皇后‘眷恋不去’的事实,也需要通过这么一道程序摆上台面,来让天下人知晓。
只是薄皇后不大确定:眼下的状况,还适不适合将这件事儿,摆到东宫窦太后的面前。
更不确定刘荣和东宫之间,是个怎样的关系……
“东宫那边,儿恐怕暂去不得。”
“——儿虽得皇祖母诏封为太子储君,但尚未祭高庙而告祖,更未得朝臣百官纳拜;”
“出行所需的一应仪仗,也不曾准备妥当……”
对于薄皇后这试探一问,刘荣只给出这么一个模棱两可的应答,便默然低下头去。
眼下的状况,颇有些复杂。
——早在吴楚之乱爆发前,刘荣就因为皇太弟一事,而惹恼了祖母窦太后。
至于吴楚之乱爆发之后,刘荣更是在睢阳,‘抢’了本属于梁王刘武的风头和功勋。
此番得立为太子储君,就更是天子启铁血手腕——硬逼著窦太后颁诏册立太子储君,并把窦太后的宝贝心肝赶回了梁国。
天子启强压牛头喝水,窦太后最终选择低头;
但对天子启低头,却并不意味著窦太后,真的会对刘荣这个‘不肖子孙’没意见。
喜欢、疼爱自不用说了——刘荣压根儿没奢望过,日后更完全不抱希望。
便是‘不厌恶’‘不憎恨’刘荣,对于如今的窦太后而言,恐怕也多少有些强人所难。
再者:刘荣今日之所以会带著母亲,来椒房殿请求薄皇后‘不要急著请辞,再多做一段时间皇后’,除了自身利益的考虑,也有出于朝局稳定、东西两宫和谐的考量。
在东宫太后刚受了刺激、吃了憋,正愁没地方撒气的时候,刘荣显然不能再拿著这件事,去撞窦太后的枪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