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栗姬,可从来都不是个宽宏大量的人。
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要从什么刁钻的角度,莫名其妙的恨上一个人。
而这样一个人,是皇长子的母亲,是大概率要成为皇后,乃至在将来成为太后的人。
自然,广明殿、宣明殿的公子公主们,也就不敢为了薄皇后,而得罪心胸狭隘,又大概率会在日后成为‘后宫之主’,乃至‘天下共母’的栗姬了。
这一切,薄皇后自是了然于胸。
只是知道归知道,刘荣为自己找台阶下,薄皇后也不会点破。
见刘荣起身谢礼,薄皇后也只是深吸一口气,旋即不冷不热道:“无妨。”
“过往数岁,宫内外,确实生出了不少事。”
“我又素来喜静,并不喜欢椒房殿,因为诸公子、公主的到来而变得喧闹。”
说到这里,薄皇后也没忘瞥向刘荣身侧的栗姬,似是断定自己这番话,会让栗姬面上显出不愉之色。
见栗姬仍淡定自若,仍是那副‘我悄悄听著,不说话’的乖巧模样,也只当是刘荣获封为储君太子,栗姬母凭子贵,也成长了些。
话说一箩筐,实则不过是瞥了一眼,又心下一动;
嘴上,薄皇后却并没有沉默太久,只自然地顿了片刻,便继续道:“太子有这份孝心,就已经够了。”
“——这不是来了吗?”
“能这么隔三五个月来上一趟,即不会淡了母子情谊,又不至于让我疲于接待。”
“甚好。”
这番话,若是从栗姬嘴里说出来的,那肯定是含恨而发的阴阳怪气;
但刘荣很清楚:薄皇后嘴里说出的这番话,却绝非带著不满。
——甚至都未必带有感情。
就仅仅是因为这么说合适、稳妥,场面上会好看些,气氛会融洽些,薄皇后便这么说了。
至于心里的真实想法,甚至可能薄皇后自己,都已经不怎么在乎了……
“母后慈爱,儿,羞愧不已……”
对于薄皇后这极为官方,或者说是恰当到有些冰冷的回应,刘荣心里只一阵不是滋味。
但刘荣也知道:现在,不是可怜这位薄皇后的时候;
如今的刘荣,也没能力为这个可怜人——为自己理论上的母亲,做任何能改善处境的事。
故而,只是在暗下为薄皇后的凄惨命运感怀片刻,刘荣便又重新坐了回去。
正盘算著怎么把话题引入正轨,道明自己此来的意图,却闻上首,传来薄皇后那清冷、淡雅,又莫名令人怜悯的声线。
“太子有这份孝心,是极好的。”
“但才刚得立为储君,太子本该先去东宫,探望太后。”
“——在探望太后之前,便先来椒房探望我,这是很不妥当的。”
“待离开椒房之后,太子还是去一趟长乐吧。”
“我汉家以孝治国、以孝为国本;”
“作为太子,更应该孝顺的,是颁诏册立储君的东宫太后,而不是我这个‘窃居’椒房,多年无有所出的皇后……”
说这段话的时候,薄皇后的语调依旧平静。
就好似一潭死水,扔一块石头下去,也只会泛起片刻涟漪,而后便又恢复静谧。
但即便是这平淡清冷,好似是在说别人的事的淡定语调,也依旧会让人听出无尽的苦楚,和说不尽的哀愁。
听闻薄皇后此言,刘荣面上只顿生一股惆怅,就连脸上挂著的那抹浅笑,都莫名带上了些许苦涩。
而在上首,薄皇后说出那句‘窃居椒房’之后,便再次将试探的目光,撒向了刘荣身边的栗姬。
——对于栗姬,薄皇后的印象很不好。
准确的说,绝大多数的人,都很难对刁蛮跋扈的栗姬,由衷生出什么好感来。
只是薄皇后,本就是个安静沉闷的性子,坐在皇后之位上,处境也是愈发的艰难和尴尬;
即便是不喜欢栗姬,薄皇后自顾不暇,也只是‘不喜’而已,却并不曾因为这些许‘不喜’而做过什么。
但今天,见栗姬被自己言语‘刺激’了这么多回,却依旧能保持冷静,甚至都隐隐有了些后宫姬嫔对待皇后时,所应有的谦卑和恭顺?
思来想去,薄皇后也始终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事,或是什么人,能让栗姬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产生如此翻天覆地的变化……
对于薄皇后此事的想法,栗姬自是一无所知。
甚至就连薄皇后不是撒向自己的探究目光,栗姬都没能及时感觉到。
此刻,栗姬正规规矩矩坐在刘荣身旁,脑海中,依旧回味著昨夜,刘荣再三向自己强调的话。
——母亲日后,是肯定要住进椒房的。
——但父皇对皇后有愧,再加上太祖母已经离世,父皇纵是有心让母亲搬进椒房,也还是会不忍心让皇后搬出椒房。
——父皇,需要一段时间来说服自己。
——母亲只需要知道:如今的母亲如何对待皇后,日后的程夫人、贾夫人,乃至绮兰殿的王夫人、王美人,便会如何对待我汉家的‘栗皇后’……
“栗皇后……”
“嘻,还怪好听的嘞……”
暗下窃喜著,栗姬面上不由喜色更甚,只赶忙将身形坐的更直了些。
昨晚,刘荣跟母亲唠叨了一整晚;
但此刻,栗姬的脑海中,却只剩下一句话。
“我怎么待皇后,后宫诸姬嫔将来,便会怎么待我……”
“不对,是待栗皇后……”
如是想著,栗姬便维持著恭顺的坐姿,陷入了对未来的无尽遐想之中。
而薄皇后和刘荣之间的交谈,也随著刘荣直入正题,而正式进入正轨。
“今日来,除了过去这段时间奔波于关东,没能探望母后之外,倒也有一件正事。”
刘荣图穷匕见,薄皇后暗道果然,面上只淡淡一点头,示意刘荣直说便是。
便见刘荣深吸一口气,无奈的笑著一声长叹,侧身看了看身旁的母亲栗姬;
而后,才再叹口气道:“近些时日,宫内外多有传闻。”
“——说儿得立为储,儿的母亲,便理应得立为后,并入主椒房。”
“对于这样的流言,儿一向是不当回事的。”
“只是流言愈演愈烈,儿担心母后,也会被这些流言饶了安宁。”
“这才带著母亲一起来探望,好让母后安下心,也好让那流言,不攻自破……”
刘荣话说的隐晦,但在薄皇后听来,却也和平铺直叙的大白话差不了多少。
——我做太子了,大家伙儿都说,我母亲应该母凭子贵,成为皇后;
——但我觉得不该如此,至少暂时不必急于如此。
——所以带著母亲来,好和母后通个气,让母后不必担心我和我母亲,就这么在椒房殿安心住下去……
“陛下,生了个好儿子啊……”
“栗姬为陛下——为我汉家,生了个好儿子……”
只稍一思虑,便明白刘荣这么说、这么做的真实目的,薄皇后只不由得一阵怅然。
——自先帝驾崩至今,不到三年的时间,汉家经历了两次国丧,以及一场虽只持续了三个月,却花费了朝堂数以倍计的时间准备、接下来也同样要花数倍时间收拾残局的‘吴楚七国之乱’。
刘荣先前那番话,场面话确实很多;
但其中有一句,却根本挑不出错。
——自先帝驾崩至今,这将近三年的时间,汉家,确实是‘多事之秋’。
在这样的前提下,在吴楚之乱才刚平定,东、西两宫,又才刚因为储君一事生了嫌隙的当下,无论是朝野还是宫内,都必须遵循一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
说得更直白些,就是尽可能不要再生事端,好让这段时间发生的事,都被时间自然冷却。
薄皇后当然明白这一点;
刘荣也能明白这一点,薄皇后即欣慰,又怅然。
——欣慰的是汉家,立了一个合格的太子,有了一个合格的储君。
惆怅的,是这样的好儿子,居然是栗姬生下来的。
而自己,别说是生出个‘好儿子’了,连一个女儿都没能生下,就这么孤苦伶仃……
“太子的忧虑,我明白。”
“但名不正,言不顺。”
“——太子得立为储,其母凭子贵,自当册立为后,入主椒房。”
“今太子得立,我又多年无所出,自当廢后为嫔,移宫别居。”
“若是还厚著脸皮,霸占著皇后的位置,以及皇后才能居住的椒房殿,天下人的唾沫星子,怕是要把我给淹死了……”
很快,薄皇后便将惆怅放在一边——将自己放在了一边,以‘皇后’的立场,和刘荣交流起来。
作为一个女人,薄皇后的一生注定凄惨。
但作为皇后——作为已故薄太皇太后,为当今天子启精挑细选出来的太子妃,薄皇后,同样是一个合格的政治人物。
从个人角度而言,薄皇后确实很可怜,也确实没有什么好的出路;
但从‘皇后’的角度而言,即便自己已经‘穷途末路’,薄皇后也依旧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若是有个儿子,那薄皇后将来,也未必不会是青史留名的贤后,如‘孝武薄太后’之类;
只是作为皇后,却注定无法孕育子嗣,薄皇后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
第140章 合作愉快
如果能诞下子嗣,薄皇后会如何?
——只要能孕育子嗣,薄皇后作为‘发妻原配’,便能将自己焊死在椒房殿!
因为妾不同于妻,在如今汉室,妻子没有重大过错,丈夫是不可以无故休妻的。
若是丈夫犯了错,这个时代的女性,同样可以休掉自己的丈夫!
双方均无过错的情况下,唯有合离,才能将这对夫妻分开,绝不存在其中一方休掉妻子/丈夫的可能。
民间百姓尚且如此,天子就更别说了;
除非皇后犯下的过错,大到足以被定性为‘失德’,否则皇后的位置,便几乎是无可撼动的。
之所以是‘几乎’,而不是‘绝对’,自是因为对封建帝王而言,是否‘失德’,甚至于是否‘有过错’,都是可控变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