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流勇退,需要大勇气、大智慧。”
“——我或许没有那样的智慧,但至少有这样的勇气。”
“毕竟过往百十年,因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前车之鉴,实在是太多太多……”
语带唏嘘得道出此语,周亚夫也稍敛去面上笑意,悠悠发出一声长叹。
接下来的话语中,周亚夫的语调,也随之带上了若有似无的遗憾。
“没能率领我汉家的锐士,和匈奴人大战一场——这将是我毕生的憾事。”
“但能为我汉家,平定这场虽然只有不到三个月,却也荼毒了大半个关东的吴楚之乱,我也算是‘不堕先祖之威名’。”
“只是在我之后,我汉家的将军——尤其是年轻的将军,便将很难再有可堪一用者。”
“如那骁骑都尉李广,知之身先士卒,却不知筹谋布局、进退列阵;”
“又如那中郎将郅都,分明是个将军的胚子,却非要拿著一本《韩非子》,去朝中走酷吏的路子……”
···
“我找了很多年。”
“我汉家在我之后,可堪一用的下一代将帅——我找了许多年,也观察了很多人。”
“在我看来,依程都尉的才学,应该是能在我之后,扛起我汉家的帅旗的……”
周亚夫此言一出,程不识何尝听不出:太尉周亚夫,这是隐晦的表示想要收自己为弟子,以传授兵阵方面的毕生所学?
就算是不记名、非正式的那种,单是这传道受业之恩,也足以让程不识,将周亚夫视作毕生的老师!
只是和骁骑都尉李广所不同:程不识的稳重,不单体现在用兵之上。
在政治方面,程不识,也同样稳妥到让人叹为观止……
“太尉急流勇退,即没有为难陛下,也没有难为自己——这实在是令末将拍马都不能及其一二的大勇气、大智慧!”
“只是末将一生持重,为人处世,乃至排兵布阵,都向来只求一个‘稳’字。”
“——守成有余,却进取不足。”
“像我这样的人,或许可以守一座城、一个郡。”
“但让我来指挥一场大战,最好的结果和最差的结果,恐怕,都只是不败而已……”
程不识这么说也没错。
作为一个将‘稳’字贯彻一生的男人,程不识用兵一板一眼,步步为营,出不了大篓子,但也很难立下大功,自更不用说奇功。
但这些话由程不识本人说出,显然就不是这个意思了。
——作为武人,程不识当然也有著建功立业的信心和展望。
之所以这么说,与其说是否定自己,倒不如说:是在委婉的拒绝周亚夫。
听出程不识的这层意图,周亚夫却并没有感到失落,又或是恼羞成怒。
只深深看了程不识一眼,才将眼中,那更多了三分的欣赏之意敛去;
含笑低下头,看著面前写有军报的竹简。
过了好一会儿,才将竹简合上,抬头望向程不识,深吸一口气。
“叛军差不多要动了。”
“——东南方向的佯攻,我派了几员宿将。”
“西北方向,就交给程都尉独自应对。”
很显然,这是考验。
全权指挥作战,应对吴楚联军主力的夜袭+强攻,是周亚夫对程不识的考验。
至于考验什么,二人心里都清楚;
但这除了是考验,也同样是周亚夫对程不识下达的军令。
对于骁骑都尉李广而言,军令,或许只是一块用来擦屁股的厕筹;
但对程不识而言,军令,当真如山……
“喏。”
最终,程不识领命而去。
而在身后,望著程不识离去时的背影,周亚夫才刚压下去的嘴角,也终是再度翘起一抹愉悦的弧度。
“好啊……”
“好……”
“无论是用兵还是做人,都远非那骁骑都尉李广所能比;”
“好……”
“好………”
第122章 暴君!
吴楚之乱的最后一战,爆发在太尉周亚夫所驻守的昌邑。
叛军以散勇老弱,自昌邑东南方向发起突袭,又于夜半时分,由刘濞亲自率领的主力,从西北方向发起夜袭!
只可惜:这一切,都在太尉周亚夫的预料之中。
被猜透意图,又预先有了防备,刘濞针对昌邑的夜袭,便成了夜攻。
而作为防守方,以良家子起于雁门,凭著一手‘守城备胡’的绝技扬名,并一路走到今天的程不识,几乎是如今汉家现存的将领中,数一数二的防守战专家。
刘濞,动用了自己能动用的所有手段!
包括但不限于:挖墙脚、搞渗透,声东击西、诈降、诈逃诱敌出击,乃至当阵策反等等。
如果运气不够好的话,程不识将来,说不定还会被史官记上一笔:为吴王刘濞许以梁王之位,然拒不从之。
刘濞所做出的所有努力,都好比媚眼抛给了瞎子。
在程不识的眼中,吴王刘濞麾下的叛军,从始至终都只在干一件事。
——攻打昌邑;
而程不识的任务,也始终只有一个。
——守住昌邑。
一如当年在雁门郡,心无旁骛的守卫城池,将匈奴人挡在城墙外一样。
只是这一次,已经愈发趋于成熟的程不识,却遇到了远不及匈奴人悍勇的吴楚贼军。
战争的结果,没有出乎任何人——包括吴王刘濞的预料。
有程不识这个如机械般冷酷无情,且如软件程序般刻板、严谨的防守战专家,外加十万关中良家子组成的守军;
被太尉周亚夫坚壁清野、苦心经营长达两个月之久的昌邑,终究还是没能让吴王刘濞,迎来向死而生的胜利。
在昌邑碰了一鼻子灰,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便浑浑噩噩回了睢阳以东——那座最开始驻建的大营。
大营以西,是遍布疮痍,甚至连城墙都已经被鲜血染成土红,却至今都还巍然不动的睢阳城;
大营以北,是太尉周亚夫龟缩不出,只知死守昌邑,绝不出击的十万关中大军。
大营以南,是因衡山秋收前的雨刨,而闹起灾荒的淮南地区;
以东数百里,则是已经被韩颓当奇袭夺取,已经断绝的叛军粮道中转站:淮泗口……
没人包围刘濞的叛军。
在已知世界,更没人敢包围这将近三十万兵马。
西、北两面临敌,却并非是睢阳的梁国军队、昌邑的周亚夫大军在进攻刘濞,而是为了阻止刘濞叛军的脚步,以劣势兵力据城而守;
真要说起来,这并非是刘濞西、北两面临敌,而是刘濞麾下的叛军兵临睢阳、昌邑,威胁著这一大一小两座城池。
南面的淮南地,只要刘濞想走,就更是畅通无阻,除了无法获取粮食,便不会遇到其他任何阻碍。
唯一被阻断的东侧,也只是一伙数千人的轻骑,偷袭夺取——或者说是损毁了淮泗口,只要刘濞想,就随时能够将其夺回!
但也恰恰是这不存在的包围圈,将刘濞麾下的三十万叛军,活活困死在了睢阳城下。
——叛军,断粮了;
凛冬的寒冷,轰鸣的肠胃,再加上久攻不下、接连受挫,让叛军的军心士气彻底陷入谷底。
在某一个饥寒交迫的夜晚,楚王刘戊带著仅存的兵马,偷偷自大营东出,踏上了返回楚地的远途。
正如刘戊所预料:已经被毁去的淮泗口,并不见朝堂兵马的踪影;
不等刘戊麾下的楚军将士搭建起浮桥,河面更是已经结了一层薄冰。
一日之后,楚王刘戊带领麾下叛卒七万,涉冰而过,回到了楚地。
而在睢阳城下,吴王刘濞却在下达‘全军尽出,再攻睢阳’的军令之后,趁著麾下大军瑟瑟发抖的走向睢阳城,便带领百十亲卫,悄无声息的逃出了叛军大营……
·
·
·
“楚王刘戊自知兵败,引兵回了楚都彭城,又于王宫中吞金而尽。”
“其尸首,也被王后、诸王子连夜葬入王陵之中。”
天子启新元三年,东腊月初一。
未央宫,宣室正殿。
天子启负手屹立于御榻前,面色满是红润!
而在殿内,公卿百官、功侯贵戚,面上也无不带著喜悦之色。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微翘著嘴角,语带轻松道:“吴王刘濞弃军而逃,带亲卫数十遁走,渡淮水,入丹徒,想要前往东越。”
“东越王设计,取了刘濞首级,正快马加鞭,送来长安……”
听到这里,饶是已经收到了关于这些消息的风声,满朝文武公卿,也还是不受控制的呼吸粗重了起来。
——激动!
喜悦!!!
若非是在宣室殿,是在朝仪之上,不知此刻有多少人,会满怀激动的和同胞、友人拥抱在一起,激动地跳著绕起圈。
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身死,吴楚叛军主力溃散,意味著这场吴楚之乱,已经正式进入尾声!
而最终的结果,是长安朝堂仅花费三个月的时间,便平定了这场有过半关东诸侯参与其中,战火更波及大半个关东的叛变。
如何能不激动?
又怎么会不喜悦???
更让这些居庙堂之高的人精们激动不能自已的,是汉家从此往后,将再也不用头疼宗亲诸侯尾大不掉、藩王割据势力威胁朝堂中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