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25节

  但很快,将士们便逐渐反应了过来:战事,只是胜负已定,却还并没有结束。

  吴王刘濞麾下的吴楚叛军主力,依旧有将近三十万兵马,于睢阳-昌邑一带;

  而在退路、粮道断绝之后,身陷绝境的吴楚叛军,必将发起濒死前的凶猛反扑!

  相较于城坚墙厚,让吴楚叛军久攻而不能下的睢阳城,昌邑显然是更好的选择……

  “太尉呢?!”

  “叛军已经从睢阳撤了回来,不再攻城了!”

  “太尉还不出来主持大局吗?!!”

  昌邑大营的中军大帐外,一众将官满是焦急的聚集于此,将已经隐隐成为周亚夫副手的程不识,给里外围了个三圈。

  你一言、我一语的喋喋不休,总结起来,也不外乎一句:太尉为何还不现身?

  吴楚叛军大概率即将来犯,太尉为何不做布置?

  被将官们叽叽喳喳的嘈杂声吵得直皱眉头,程不识再三按捺,才总算是没有呵止众人的嘈乱。

  就这么面无表情的看著身边一众将官,待众人次序住了口,才深吸一口气,再将胸中的烦躁合气吐出。

  调整好情绪,才云淡风轻道:“对于吴楚贼子的动向,太尉早有预料。”

  “太尉军令:最早今夜,最晚明日清晨,吴楚叛军便会从西北方向来攻,另从东南方向佯攻。”

  “众将各自回去,以西北方向为主,西、北两侧为辅布置防线。”

  淡漠到不带丝毫情感,就好似机械般冰冷的语调,倒也惹得众将心中的焦急稍平复下去了些;

  稍一思虑,又赶忙开口问道:“西北?”

  “怎会是西北?”

  “——现下,叛军设营于睢阳以北,位于我昌邑正西!”

  “而叛军原先设在睢阳以东的大营,则位于我昌邑正南。”

  “若要来攻,叛军当是从正西,或西南方向来攻才是?”

  听闻此言,程不识只面不改色的稍昂起头,神情仍不见丝毫情绪波动。

  “太尉说了:叛军会先派老弱佯装向东撤离,而后突然折返,从东南方向进攻昌邑,吸引我军的注意力。”

  “而叛军的主力,则会藏在睢阳以北、昌邑以西的军营内,潜行绕道至昌邑的西北方向,趁我军与佯攻的叛军老弱交战于东南,骤然暴起而攻!”

  “——太尉已经有军令,诸位就莫要再有疑虑了。”

  “想得通,就执行太尉的军令;”

  “便是想不通,也得先执行,然后再私下慢慢琢磨。”

  满带著自信,甚至还隐隐带些自负的一番话,顿时惹得众将官再度焦急起来。

  但程不识稍一抬眼,不轻不重的‘嗯?’了一声,众将这才反应过来。

  ——对呀!

  那可是周太尉!

  连淮泗口没有重兵驻守,只需三千轻骑就能拿下,都能准确料到的周太尉,还能看不透叛军那点小伎俩?

  如是想著,众将官也终是逐渐安下心来;

  只心中仍存留著些许迟疑,使得其中一人小心开口道:“不知太尉…何在?”

  很显然,这人还是有些信不过程不识,想要亲眼见到太尉周亚夫。

  就算不能从周亚夫口中,听到程不识方才说的这番话,如此危急时刻,周太尉好歹也得在大家伙面前露个脸,借著巡查的名义,在兵士们面前露个脸吧?

  只可惜:程不识依旧是那副面瘫脸,听闻此问,也只不冷不淡道:“太尉在歇酣。”

  “猜到诸位会前来,才预先留了话。”

  “得了军令,诸位便各自回去吧。”

  “——至多不超过三个时辰,叛军就会开始从东南佯攻。”

  “但太尉已经在大营东南方向布下防线,并不需要再加兵驻守;”

  “开战之后,诸位务必要稳住,绝不可将布防在大营西北方向的兵马,有一兵、一卒离开防守位置!”

  似是欲盖弥彰,甚至颇值得玩味的一番话,却反而让众将官顿时安下心来,面上再也不见丝毫焦急之色,各自拱手领了命,便朝著营中各处四散而去。

  送走诸将,程不识暗下长松了口气,面上却仍是一副不苟言笑的架势,面无表情的回过身,翻起帐帘,抬脚走进了周亚夫的太尉大帐。

  和程不识出去时一样:太尉周亚夫并没有‘卧榻歇酣’,而是负手站在帐内的堪舆前,眉头不时紧一紧,不片刻后又放松。

  面无表情的走上前,深吸一口气,程不识便拱起手:“禀太尉。”

  “闻太尉竟有暇歇酣,诸将便多已得心安。”

  稍压低音量的一声禀奏,也是让周亚夫颇有些突兀的回过身来,就好似正在发呆的人,被旁人打了个响指所惊醒。

  定定的看了程不识三两息,周亚夫这才彻底回过神来,微一咧嘴角;

  下意识朝程不识身后的帐帘看了眼,便含笑一点头,招手示意程不识上前。

  待二人都坐下身,周亚夫才轻呼出一口气,看著程不识那仍带些不解的面容,含笑解释起自己这么做的意图。

  “吴楚叛军,尚有可战之卒三十万,又是身临绝境时,向死而生的反扑。”

  “——兵法云,归师勿掩,穷寇勿追;”

  “纵是围城,亦当围其三而缺其一,不得使敌陷入绝境。”

  “这是因为对于败局已定的军队而言,留一条生路,反而可以让士卒们为了求生的逃散;”

  “但若是身陷绝境,那自知求生无路的兵卒们,就会带著悍不畏死的斗志,发起极为猛烈的反扑。”

  “虽然古往今来,向死而生的成功案例,几乎只有项籍在巨鹿破釜沉舟的那一战,但这个可能性,也绝不是完全没有。”

  ···

  “为将者,在胜负未定的时候,要无所不用其极的为本方赢得筹码,以奠定最后的胜势;”

  “但在胜负已分之后,将军要做的,却是最大限度减少伤亡、损失,以最小的代价,将已经属于自己的胜利稳稳抓回手中。”

  “——眼下,吴楚叛军穷途末路,又早就对攻破睢阳失去了信心,最后的希望,便是攻灭我周亚夫驻守的昌邑。”

  “在这样猛烈的冲击下,将士们会慌乱。”

  “尤其叛军数十万兵马冲击,昌邑却只有十万兵马驻守,就更容易让军心动摇。”

  “这种时候,唯一能让将士们安下心的,便只有运筹帷幄,一切尽在掌控——甚至还有心思睡上一觉的主将了……”

  听著周亚夫满带笑意,慢条斯理的为自己解释起这么做的初衷,程不识思虑片刻,方若有感悟的点下头。

  从思绪中回过神来,看著周亚夫望向自己的目光,欣赏之情恨不能溢出来,程不识也回过味来:作为太尉的周亚夫,并不需要和自己解释这么多。

  就像方才,程不识在帐外对众将所说的那样:理解要执行,不理解也要执行。

  军令如山!

  而周亚夫之所以这么细心的为自己讲解,更多的,显然是想要提点自己……

  “谢太尉解惑。”

  意识到周亚夫是在手把手教自己‘该怎么做一个好将军’,程不识也不矫情,起身便是对周亚夫深深一拜。

  本就是武人的直性子,又身处军营之中,面对同样作为武人的程不识,周亚夫也没多矫情,坦然受了程不识这一拜。

  笑意盈盈的等程不识直起身,才示意程不识再度坐下身来。

  接下来这一番话,周亚夫的语调中,却是莫名带上了些许感慨。

  “此战,吴楚之乱得以平定,我立下的功劳,是很大的。”

  听闻周亚夫这稍带自夸意味的话,程不识并没觉得哪里不对,只自然地点下头。

  ——如果说贡献,那肯定是在睢阳主战场血战两个多月,将吴楚叛军硬生生挡在睢阳以东的梁王刘武,属于此战贡献最大的一人。

  但决定此战最终走向的,无疑是派兵夺下淮泗口,一举破灭吴王刘濞‘位即九五’之美梦的太尉周亚夫。

  尤其接下来,周亚夫还要守住昌邑,挡住刘濞濒死前最后的反扑;

  叛军主力溃散之后,还要依次平定赵、齐、吴、楚等地——也就是大半个关东。

  毫不夸张的说:此战,长安朝堂之所以能获得最终胜利、吴楚之乱之所以能被顺利平定,周亚夫的功劳至少在一半以上!

  剩下不到一半,就算是归梁王刘武所有,也更多是‘苦劳’。

  虽然不知道周亚夫为什么要在眼下——在叛乱还没完全平定的当下,就这么直截了当的夸自己‘功劳很大’,程不识也还是没觉得这有什么。

  武人,尤其是汉家的武人,几乎是天底下最讲道理的群体。

  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

  行就是行,不行就是不行。

  有这个功劳,那你就算是拽破天际,那也是你应得的!

  没这个功劳,你就算是被踩进泥里,也完全是你自己没本事,怪不得旁人。

  但周亚夫显然不是单纯想要显摆自己。

  或者说:作为如今汉家军队中最顶尖的一批将领——甚至是最顶尖的那一个,周亚夫,显然已经不再是个单纯的武人了。

  周亚夫,还是一个政治人物,也必定会是一个政治人物。

  合不合格另说——至少他是……

  “说这些,不是想要炫耀自己的武勋。”

  “而是想告诉程都尉:此战过后,我大概率无法再领兵出征了……”

  回味著周亚夫在此次吴楚之乱中,已经立下、即将立下,以及必将立下的功劳,程不识正要组织一下语言,顺著话头好好奉承一下周亚夫;

  突闻周亚夫这急促的转折,程不识不由得为之一愣,稍呆愣片刻,旋即便若有所思的低下头去。

  ——功高震主。

  冷兵器时代,每一个顶级武将,都永远绕不过的一个话题。

  诚然,比起那些因为功高震主,而不得善终的武将,周亚夫的情况稍好一些。

  毕竟当今天子启羽翼丰满,又正值年壮,就算周亚夫功高,也不大能震到天子启这个‘主’。

  但也已经无限趋近于临界点;

  再往前一步,哪怕是再小的一步,也很可能让天子启生出‘不除此僚,寝食难安’的念头。

  所以,为了能带著这泼天大功善终,周亚夫最好的选择,就是从军中隐退。

  以后跻身庙堂也好,归养故里也罢——只是无论如何,都绝不可再染指兵权。

  而这就意味著此战,即是周亚夫扬名青史的成名战,也将是这位千古名将的绝唱……

  “绛侯……”

  意识到周亚夫即将结束军伍生涯,程不识只觉一阵悲从中来。

  周亚夫倒是颇为坦然,仍带著那抹轻松的笑容,面带赞赏的对程不识微一颔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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