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这一生,如履薄冰 第127节

  有这场吴楚之乱做底子,有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从今往后,关东宗亲诸侯,将再也不会有违抗朝堂命令的可能!

  如此一来,削夺诸侯王权力的一揽子计划,便也都可以就此提上章程……

  “陛!”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率先跳出来的,是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

  这位曾经奉诏配合内史晁错,应对申屠嘉‘拒绝批准《削藩策》’的亚相,显然生出了些野心。

  ——如今朝中,九卿之首的内史悬而未决,故内史晁错已‘故’;

  三公之中,丞相申屠嘉老迈,就算不就此隐退,也顶多就剩三两年的寿数。

  太尉周亚夫领兵在外,绝大多数功侯,也都在太尉周亚夫、曲周侯郦寄身边。

  朝中有点分量的重臣,也就剩下老丞相申屠嘉,以及过去默默无闻,甚至甘愿做晁错的提线木偶,如今却隐隐生出心思,有意染指丞相之位的亚相:御史大夫陶青了。

  对于陶青的意图,天子启显然也是有所预料。

  虽然并不很排斥陶青‘想要争取一下丞相之位’的意图,但眼下,天子启却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请丞相,代朕拟诏。”

  略带些庄严的话语声,打断了陶青还没喊出口的‘陛下’二字,也算是隐晦敲打了一下过于心急,甚至有些不尊重申屠嘉的御史大夫陶青;

  待申屠嘉出身拱手,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

  负手屹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昂首挺胸;

  那隐约带著些病态的眉宇之间,更油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

  “朕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兵法中,更是有赏、罚当分明,并且应该从速的说法。

  ·

  昔太祖高皇帝,慷慨的表彰有功劳、德行的人,而分封了宗亲为诸侯。

  赵幽王没有后嗣,被除了封国,但太宗皇帝出于怜悯,而封幽王的庶子刘遂为赵王。

  齐悼惠王的儿子,是哀王刘襄;哀王的儿子,是文王刘贤。

  文王没有后嗣,论制,本当被除封国;

  但太宗皇帝怜悯齐悼惠王,便遍封悼惠诸子于齐地,王国家、建社稷。

  ——让他们侍奉先王的宗庙,成为汉家的藩属,这,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这恩德,可以与天地媲美,与日夜争辉!!!”

  听到这里,朝中百官又如何听不出来:天子启,这是要为这场吴楚之乱,做下历史性的定性?

  于是,众人纷纷坐直了身,挺直腰杆,竖起耳朵,满带著庄严,参与到了这必将留名史册的历史性时刻当中。

  殿中央,丞相申屠嘉已经在宫人的搀扶下跪坐下身,手中提著笔,满是庄严肃穆的在面前案几之上——在那张米黄色绢布之上,一笔一画记录下天子启口中,所道出的每一个字。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稍有些激动起来的语气,连同胸膛内的怒火压下去些许;

  只是接下来的话语中,却又莫名带上了些许阴戾。

  “吴王刘濞,是太祖高皇帝的兄长: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高皇帝年间,匈奴叩边,代顷王刘喜身为戍边藩王,却在匈奴人还没有正式发起攻击的时候,就背弃了自己的封国与子民,拖家带口,从北境一路跑到了洛阳!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从长安出发,和本该在代地抵御匈奴人的代顷王,却是在函谷关内相遇的!

  ——如此不堪的人,本不配做我汉家的诸侯,甚至都不配做我汉家的宗亲!

  但太祖高皇帝,终究是出于对兄长的怜悯,而将顷王的儿子刘濞,封为了我汉家的吴王。

  这样的恩德,难道不足以让顷王一脉——不足以让吴王刘濞感激涕零,并忠于宗庙、社稷,不再做代顷王那样的人吗?!!”

  听天子启如此不加遮掩,甚至是颇有些不顾天子体面,如此犀利的说起代顷王一脉的丑事,殿内众人只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又稍有些不安的扭动著身子。

  ——杀气太重了……

  天子启这番话,实在是杀气太重了……

  重到和平日里,那副稳重的形象都有些剥离,就好像此刻,站在御榻前的,是一个惨然弑杀的暴君!

  只是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圣君和暴君,往往只在一念之差。

  从某种意义上,暴君,也未尝不是失败的圣君……

  “刘濞,是被太祖高皇帝封为吴王的。

  开山得铜、以铜铸钱的权利,则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赐予刘濞的。

  但得了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如此恩德,吴王刘濞却忘恩负义,屡屡做出不忠于我汉家的事!

  ——引诱、接纳亡命之徒,蓄养死士!

  ——铸造劣币,淆乱天下币制!

  更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间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到长安觐见!!!”

  果不其然:天子启每说出一句话,语调中的杀气便每多一分;

  待说到此处,便是神情之上,也带上了满满骇人杀气!

  “这,难道不是对太祖高皇帝,以及对太宗孝文皇帝的背叛吗!!”

  “这难道不是对宗庙、社稷——对我汉家万千黎庶,所犯下的罪恶吗!!!”

  满带著愤怒的一声呼号道出口,天子启只瞪著双眼,缓缓扫视起殿内的公卿百官、功侯贵戚。

  待殿内众人都随著天子启缓慢移动,并最终扫过自己的目光而次序低下头,天子启才再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再度平复下去些许。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这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身为开国元勋,自秦末战火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见惯了大场面的老丞相申屠嘉,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朝堂有司,多次上奏诉说刘濞的罪状,但太宗孝文皇帝都宽恕了他;

  刘濞称病不朝,太宗孝文皇帝更曾说:无故不朝长安,会让吴王担上‘不恭长安’的罪名,于是赐下几杖,让刘濞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朝长安。

  ——如此恩德,竟还不能让那老贼知羞,从而迷途知返!

  ——今更纠集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西王卬、胶东王雄渠,合兵谋反!

  起兵祸乱宗庙,残害国中大臣,以及朝堂派去的天子使臣!

  胁迫万千百姓,于关东滥杀无辜、烧杀抢掠!

  更有胶西王卬等人,更是残虐无道,焚烧先王、先皇的宗庙,掳走宗庙的服器!!!”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满带著狰狞,咬牙切齿著,一字一句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作为天子,是不应该残忍嗜杀,草芥人命的。

  ——但不这么做,朕对不起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无颜面我汉家的历代先皇,更没脸做天下万千苍生、黎庶的皇帝!

  所以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叛乱彻底平定,朕都会身著常服,走避正殿,和寻常的民夫没什么区别;

  将军们不用担心这么做,会让朕——让我汉家的皇帝,因此蒙上‘杀伐过重’的因果。

  ——希望将军们,能劝导,乃至督促麾下的将士们:攻打造反的贼子,当深入多杀为要!!!”

  ···

  “凡是抓到的叛贼,只要秩禄在三百石以上的,都务必杀死,绝不可饶恕!!!

  只要是帮助过吴楚叛贼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兵士,无论是百姓还是奴隶——杀之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自丞相故安侯申屠嘉以下!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

  一律!!

  腰!斩!弃市!!!”

  ···

  静。

  极致的宁静。

  整个宣室殿内,除了天子启那因盛怒,而粗重起来的鼻息之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每一个人都深低著头,哪怕是吓得牙齿都在打颤,都强自控制著上下牙之间的距离,不敢让牙齿碰撞在一起。

  便是跪坐于殿中央,一笔一笔记录诏书的老丞相申屠嘉,也已是不知何时,便已被汗水浸透了全身。

  ——在这一刻,天子启,似乎不再是汉家的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人!

  此刻的天子启,就像是一个凶狠的豺狼,终于如愿咬死了自己的敌人;

  却依旧不肯罢休,想要将敌人的尸体撕碎——撕的越碎越好……

  “陛下,实在是太过于残虐了些……”

  “为何不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呢?”

  “至少也要赦免那些本不愿从贼,却被裹挟的人吧?”

  低著头,战战兢兢的腹诽起天子启的残虐,殿内数以百道身影,却没有哪怕一人敢站起身,向天子启表达此举,似乎也许可能有那么一丢丢不妥之处。

  待丞相申屠嘉将手中的笔放回案上,颤巍巍起身,天子启冷不丁又一声咆哮,也将众人心里的牢骚也给砸了个粉碎。

  “诏谕!”

  “故楚国相张尚,公忠体国,死谏楚贼,誓死不与贼合污,英勇就义!”

  “——追遵:故楚相张尚为太中大夫,封彭城侯,邑三千户!”

  “以嫡长子袭爵!”

  ···

  “乃令朝堂有司,为故楚相彭城侯择一美谥,以诸侯礼,陪葬霸陵!”

  “乃告楚地之民:为故楚相彭城侯立庙塑像,四时祭拜!!!”

  这一下,天子启的暴虐,就算有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解释。

  ——国失柱石,龙颜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臣等,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丞相申屠嘉站了出来,带头领命,殿内百官自也只得赶忙跟上,向这位正处于盛怒状态下的疑似暴君,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

  过了足足好一会儿,御榻上的天子启才沉沉‘嗯’了一声;

  待众人战战兢兢直起身来,也如释重负的看到天子启,似乎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纵是眉宇间仍满带著怒意,但也比方才,那凶狠如豺狼虎豹的狰狞,好了不知多少……

  “臣等,恭送陛下……”

  天子启刚起身,才将身子侧过去些,殿内百官便齐声再拜,似是想要尽快送走这尊杀神。

  对此,天子启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就这么阴沉著脸,朝著后殿的方向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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