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这场吴楚之乱做底子,有吴王刘濞、楚王刘戊这两颗血淋淋的人头摆在面前,从今往后,关东宗亲诸侯,将再也不会有违抗朝堂命令的可能!
如此一来,削夺诸侯王权力的一揽子计划,便也都可以就此提上章程……
“陛!”
在意识到这一点之后,率先跳出来的,是御史大夫:开封侯陶青。
这位曾经奉诏配合内史晁错,应对申屠嘉‘拒绝批准《削藩策》’的亚相,显然生出了些野心。
——如今朝中,九卿之首的内史悬而未决,故内史晁错已‘故’;
三公之中,丞相申屠嘉老迈,就算不就此隐退,也顶多就剩三两年的寿数。
太尉周亚夫领兵在外,绝大多数功侯,也都在太尉周亚夫、曲周侯郦寄身边。
朝中有点分量的重臣,也就剩下老丞相申屠嘉,以及过去默默无闻,甚至甘愿做晁错的提线木偶,如今却隐隐生出心思,有意染指丞相之位的亚相:御史大夫陶青了。
对于陶青的意图,天子启显然也是有所预料。
虽然并不很排斥陶青‘想要争取一下丞相之位’的意图,但眼下,天子启却还有更重要的事。
“还请丞相,代朕拟诏。”
略带些庄严的话语声,打断了陶青还没喊出口的‘陛下’二字,也算是隐晦敲打了一下过于心急,甚至有些不尊重申屠嘉的御史大夫陶青;
待申屠嘉出身拱手,便见天子启深吸一口气;
负手屹立于御榻与御案之间,昂首挺胸;
那隐约带著些病态的眉宇之间,更油然生出一股睥睨天下的威严!
“朕听说: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兵法中,更是有赏、罚当分明,并且应该从速的说法。
·
昔太祖高皇帝,慷慨的表彰有功劳、德行的人,而分封了宗亲为诸侯。
赵幽王没有后嗣,被除了封国,但太宗皇帝出于怜悯,而封幽王的庶子刘遂为赵王。
齐悼惠王的儿子,是哀王刘襄;哀王的儿子,是文王刘贤。
文王没有后嗣,论制,本当被除封国;
但太宗皇帝怜悯齐悼惠王,便遍封悼惠诸子于齐地,王国家、建社稷。
——让他们侍奉先王的宗庙,成为汉家的藩属,这,都是太宗孝文皇帝的恩德!
这恩德,可以与天地媲美,与日夜争辉!!!”
听到这里,朝中百官又如何听不出来:天子启,这是要为这场吴楚之乱,做下历史性的定性?
于是,众人纷纷坐直了身,挺直腰杆,竖起耳朵,满带著庄严,参与到了这必将留名史册的历史性时刻当中。
殿中央,丞相申屠嘉已经在宫人的搀扶下跪坐下身,手中提著笔,满是庄严肃穆的在面前案几之上——在那张米黄色绢布之上,一笔一画记录下天子启口中,所道出的每一个字。
便见御榻前,天子启深吸一口气,将稍有些激动起来的语气,连同胸膛内的怒火压下去些许;
只是接下来的话语中,却又莫名带上了些许阴戾。
“吴王刘濞,是太祖高皇帝的兄长:代顷王刘喜的儿子。
高皇帝年间,匈奴叩边,代顷王刘喜身为戍边藩王,却在匈奴人还没有正式发起攻击的时候,就背弃了自己的封国与子民,拖家带口,从北境一路跑到了洛阳!
太祖高皇帝御驾亲征,从长安出发,和本该在代地抵御匈奴人的代顷王,却是在函谷关内相遇的!
——如此不堪的人,本不配做我汉家的诸侯,甚至都不配做我汉家的宗亲!
但太祖高皇帝,终究是出于对兄长的怜悯,而将顷王的儿子刘濞,封为了我汉家的吴王。
这样的恩德,难道不足以让顷王一脉——不足以让吴王刘濞感激涕零,并忠于宗庙、社稷,不再做代顷王那样的人吗?!!”
听天子启如此不加遮掩,甚至是颇有些不顾天子体面,如此犀利的说起代顷王一脉的丑事,殿内众人只不由自主的深吸一口气,又稍有些不安的扭动著身子。
——杀气太重了……
天子启这番话,实在是杀气太重了……
重到和平日里,那副稳重的形象都有些剥离,就好像此刻,站在御榻前的,是一个惨然弑杀的暴君!
只是这些人永远不会知道:圣君和暴君,往往只在一念之差。
从某种意义上,暴君,也未尝不是失败的圣君……
“刘濞,是被太祖高皇帝封为吴王的。
开山得铜、以铜铸钱的权利,则是先太宗孝文皇帝赐予刘濞的。
但得了太祖高皇帝、太宗孝文皇帝如此恩德,吴王刘濞却忘恩负义,屡屡做出不忠于我汉家的事!
——引诱、接纳亡命之徒,蓄养死士!
——铸造劣币,淆乱天下币制!
更自太宗孝文皇帝年间至今,足足有二十多年,不曾到长安觐见!!!”
果不其然:天子启每说出一句话,语调中的杀气便每多一分;
待说到此处,便是神情之上,也带上了满满骇人杀气!
“这,难道不是对太祖高皇帝,以及对太宗孝文皇帝的背叛吗!!”
“这难道不是对宗庙、社稷——对我汉家万千黎庶,所犯下的罪恶吗!!!”
满带著愤怒的一声呼号道出口,天子启只瞪著双眼,缓缓扫视起殿内的公卿百官、功侯贵戚。
待殿内众人都随著天子启缓慢移动,并最终扫过自己的目光而次序低下头,天子启才再深吸一口气,将情绪再度平复下去些许。
但天子启接下来的这一番话,却是让在场的每一个人——包括身为开国元勋,自秦末战火的死人堆里爬出来,见惯了大场面的老丞相申屠嘉,都感到一阵源自灵魂深处的恐惧……
“朝堂有司,多次上奏诉说刘濞的罪状,但太宗孝文皇帝都宽恕了他;
刘濞称病不朝,太宗孝文皇帝更曾说:无故不朝长安,会让吴王担上‘不恭长安’的罪名,于是赐下几杖,让刘濞可以名正言顺的不朝长安。
——如此恩德,竟还不能让那老贼知羞,从而迷途知返!
——今更纠集楚王戊、赵王遂、济南王辟光、淄川王贤、胶西王卬、胶东王雄渠,合兵谋反!
起兵祸乱宗庙,残害国中大臣,以及朝堂派去的天子使臣!
胁迫万千百姓,于关东滥杀无辜、烧杀抢掠!
更有胶西王卬等人,更是残虐无道,焚烧先王、先皇的宗庙,掳走宗庙的服器!!!”
说到最后,天子启已是满带著狰狞,咬牙切齿著,一字一句做出了自己的宣判。
“作为天子,是不应该残忍嗜杀,草芥人命的。
——但不这么做,朕对不起我汉家的宗庙、社稷,无颜面我汉家的历代先皇,更没脸做天下万千苍生、黎庶的皇帝!
所以从今天开始,一直到叛乱彻底平定,朕都会身著常服,走避正殿,和寻常的民夫没什么区别;
将军们不用担心这么做,会让朕——让我汉家的皇帝,因此蒙上‘杀伐过重’的因果。
——希望将军们,能劝导,乃至督促麾下的将士们:攻打造反的贼子,当深入多杀为要!!!”
···
“凡是抓到的叛贼,只要秩禄在三百石以上的,都务必杀死,绝不可饶恕!!!
只要是帮助过吴楚叛贼的人,无论是官员还是兵士,无论是百姓还是奴隶——杀之不但无罪,反而有功!!!
自丞相故安侯申屠嘉以下!
凡是胆敢议论此诏,更或是不遵此诏、阳奉阴违者!
一律!!
腰!斩!弃市!!!”
···
静。
极致的宁静。
整个宣室殿内,除了天子启那因盛怒,而粗重起来的鼻息之外,便再也听不到任何声响。
每一个人都深低著头,哪怕是吓得牙齿都在打颤,都强自控制著上下牙之间的距离,不敢让牙齿碰撞在一起。
便是跪坐于殿中央,一笔一笔记录诏书的老丞相申屠嘉,也已是不知何时,便已被汗水浸透了全身。
——在这一刻,天子启,似乎不再是汉家的天子,甚至都不像是一个人!
此刻的天子启,就像是一个凶狠的豺狼,终于如愿咬死了自己的敌人;
却依旧不肯罢休,想要将敌人的尸体撕碎——撕的越碎越好……
“陛下,实在是太过于残虐了些……”
“为何不只诛首恶,尽赦属从呢?”
“至少也要赦免那些本不愿从贼,却被裹挟的人吧?”
低著头,战战兢兢的腹诽起天子启的残虐,殿内数以百道身影,却没有哪怕一人敢站起身,向天子启表达此举,似乎也许可能有那么一丢丢不妥之处。
待丞相申屠嘉将手中的笔放回案上,颤巍巍起身,天子启冷不丁又一声咆哮,也将众人心里的牢骚也给砸了个粉碎。
“诏谕!”
“故楚国相张尚,公忠体国,死谏楚贼,誓死不与贼合污,英勇就义!”
“——追遵:故楚相张尚为太中大夫,封彭城侯,邑三千户!”
“以嫡长子袭爵!”
···
“乃令朝堂有司,为故楚相彭城侯择一美谥,以诸侯礼,陪葬霸陵!”
“乃告楚地之民:为故楚相彭城侯立庙塑像,四时祭拜!!!”
这一下,天子启的暴虐,就算有了一个勉强说得过去的解释。
——国失柱石,龙颜震怒!
天子一怒,伏尸百万,血流漂杵……
“臣等,顿首顿首,谨遵陛下诏谕……”
丞相申屠嘉站了出来,带头领命,殿内百官自也只得赶忙跟上,向这位正处于盛怒状态下的疑似暴君,献上自己所有的忠诚。
过了足足好一会儿,御榻上的天子启才沉沉‘嗯’了一声;
待众人战战兢兢直起身来,也如释重负的看到天子启,似乎恢复到了平日里的模样。
——纵是眉宇间仍满带著怒意,但也比方才,那凶狠如豺狼虎豹的狰狞,好了不知多少……
“臣等,恭送陛下……”
天子启刚起身,才将身子侧过去些,殿内百官便齐声再拜,似是想要尽快送走这尊杀神。
对此,天子启也并没有什么表示,就这么阴沉著脸,朝著后殿的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