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是先帝……
对他也是提防大于信任。
因为先帝知道他王安石的抱负!
君道无为,臣道有为。
以圣人自居,周公自诩。
所以当初托孤,根本没有考虑他,甚至没有考虑过任何一个新党大臣。
而是直接选了旧党的司马光和吕公著。
而且是早早就定下来了——元丰七年秋,诏:明春延安郡王出阁,当以司马光、吕公著为师保。
而当今官家,据说是先帝亲自培养,带在身边,耳提面授指点出来的。
在这种情况下,他王安石根本没有回朝的可能性。
“是吗?”吴琼抬起头,看向自己丈夫已经雪白的胡须与头发,以及那张已苍老的脸庞:“獾狼莫要骗我。”
“我何曾骗过夫人?”王安石晒然道。
……
两日后。
十一月丁卯(十三),辰时刚至。
江宁的王安石家宅,就已打开了正门。
王安石、王安礼兄弟,身穿朝服,带着家眷,整整齐齐的立于香案前。
而代表着朝廷,前来道贺、赠礼的使者们,则率领兵丁,抬着一箱箱礼物,鱼贯而入。
然后,在鼓乐声中,这些代表着天子与两宫的内臣,开始逐一宣读着翰林学士们拟好的宣慰诏书。
和去年一样的用词,都是对他这个司空、荆国公曾经辅佐先帝的事情进行褒扬,然后就说着些贺他生辰的话,最后则是所赐御物的品类、数量。
这些东西都是场面话,王安石也没怎么听。
等三位使者的诏书都宣读完毕,王安石的弟弟王安礼再拜谢恩后,就走上前,代表王安石谢过三位使者,并依照惯例,各送了价值十贯左右的银钱。
使者们都很开心!
能拿到致仕宰相家的银钱,甭管多少,这都是个荣耀的事情。
本以为这事情就要就此结束了。
但那位代表着当朝官家来道贺的年轻内臣,却趁着王安礼塞银钱的空当,悄悄的塞了一张纸条给王安礼。
王安礼诧异的皱起眉头,但依然不动声色。
等到使者们领着兵丁离开,王安礼才走到王安石身边,拉着王安石到了一处僻静的厢房,这才松开一直紧握着的手,将那张纸条送到王安石手中:“三哥,此乃方才那位自称是皇帝殿贺寿使的内臣,塞给某的……”
王安石点点头接过那张纸条,便看到了上面的文字。
这上面只有一个时间。
而且就在今夜子时!
最后,纸条上有着丙去二字,在这丙去二字上,盖着皇帝行玺。
兄弟两人对视一眼,都是若有所思,然后立刻将纸条丢进炭火盘中。
兄弟二人看着纸条被彻底焚烧,这才不约而同的吁出一口气。
“三哥……”
“真是官家密旨?”王安礼有些不敢相信。
王安石点点头:“应该是的!”
“我曾接过王子韶、蔡持正、章子厚等人的密信,他们信中说过,当朝天子,素喜密诏指挥,凡有密诏,必有丙去之嘱托!”
王安礼顿时砸吧了一下嘴巴,感觉很不可思议。
丙去两个字,加上天子玺的盖章。
这使得这一切密诏都会变成真正的密诏。
除了官家和受诏人外,外人根本不可能知晓,就算有大嘴巴说出去,也没有人会相信,相反自己还得落个死罪!
道理很简单——假若真有密诏,那诏书明确了丙去,你却不照办,说明你欺君,当死!
假若没有,你却到处嚷嚷,这是矫诏,当死!
最妙的是,因为是密诏。
密诏本身已被焚毁,想来,崇文院里也不会副本留存。
如此一来,事情办好了,那是大臣奉旨办差,军功章上必须有天子的一份,而且是最大的那个。
若是办差了……
那你就委屈一下,自己背锅吧!
“三哥,官家为何要这样安排?”王安礼问道。
王安石摇摇头:“我怎知道?”
“今夜子时过后,当可揭晓。”
“嗯!”王安礼点头,然后忧心忡忡的看向自己的哥哥:“三哥……您应该不会想回京吧?”
王安石笑起来。
怎这一个个都觉得他能回京?
怎么可能!
第679章 皇考牌总是很好用
咚咚咚……
皇家御赐的漏刻上的铜小人,敲动着小鼓。
子时到了!
王安石、王安礼兄弟同时睁开眼睛,看向那书房外,静静的等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个穿着窄袖公袍的年轻内臣,在王安石的老仆引领下,来到了书房门口。
“下官童贯,奉旨意,求见故宰相、司空、集禧观使、荆国公王公。”这年轻的内臣,于门外拱手而拜。
王安礼站起身来,走上前去,打开房门。
“童内侍请进。”他轻声道:“家兄已在书房恭候多时了。”
童贯点点头,对王安礼一礼,这才小心翼翼的走入那书房。
在这一刻,童贯的心情,变得紧张、忐忑、不安,甚至有些畏惧。
没办法,因为他将要见的那个人,乃是如今这个天下最著名的人物。
同时也是最难缠的人物!
拗相公王安石!
一个笼罩着无数光环的人,一個拥有莫大威望的人。
只要他活着,哪怕一句话不说,整个天下的士大夫们,也都不会忘记他的存在。
时时刻刻,都会有人盯着他,盯着江宁府。
带着忐忑的心理,童贯亦步亦趋,走入书房。
昏黄的油灯,照耀着书房。
童贯便看到了今日早上见过的王安石的身影。
只不过,此刻的王安石,与早上有着截然不同的精气神。
早上的他,只是一个寻常的致仕老人,看着并无任何威胁。
但现在的他,穿着宰相才能穿的紫色公服,戴着貂蝉冠,紫金鱼袋挂在腰间,腰间的一条玉带上,镶嵌着的宝石,每一颗都是皇室秘藏的宝物。
他的神色,严肃且冷峻;他的眼神,更是睿知而深邃。
在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声音被拉长,仿佛一个巨人,居高临下俯瞰着童贯一般。
这让童贯忍不住的低下头,不敢直视对方的眼睛。
这让童贯真正感受到了,什么叫宰相之威?
这就是!
所谓宰相者,上佐君王,下安黎庶,调和阴阳,群臣避道,礼绝百僚。
即使天子,也要以礼相待,与之坐而论道。
深深吁出一口气,童贯向前一步,纳头就拜。
“下官……”童贯的牙齿咔嚓了一下,连忙拜道:“下官童贯,稽首谨拜王司空,问司空无恙。”
“我无恙!”王安石的口音,有着浓厚的江宁味道。
这不奇怪,他从十七岁到二十七岁,是在江宁、扬州等地度过的。
临江王氏,在他这一代,也是正式迁居江宁。
他的父、兄死后也都是葬在江宁。
熙宁十年辞相后,他更是直接归隐江宁。
他喜欢江宁,喜欢这里的山水、风俗与人民。
这里也有着他人生最快意的那些回忆。
“童内侍,缘何深夜求见?”王安石问道。
童贯立刻拜道:“回禀司空,下官是奉诏行事。”
“哦!?”王安石审视着他,然后问道:“旨意何在?”
“是口宣……”童贯答道。
王安石顿时皱起眉头。
口宣旨意?
这里面会不会有诈?
这个内臣会不会是别人的棋子?
王安石在这种问题上,素来很谨慎。
因为他吃过这方面的亏!
当年的宣德门宰相下马事件,让他几乎颜面扫地,深以为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