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迄今为止,唯一一个会主动拿着‘不与民争利’的圣人教诲,来给自己粉饰的人。
一即位,就罢废市易法,扑买堤岸司。
让元丰八年的汴京城,春意盎然,一时人人称颂,天下称贤。
如今,他再次拿出了圣人教诲。
他想做什么?
曹佾也好,向宗良也、高公绘也罢,都有些难以把持了。
堤岸司的例子在前,让他们都很信任赵煦。
皇室一旦退出的地方,就不会再去染指。
于是,堤岸司扑买的那些堆垛场,生意好的,现在都快已经回本了。
即使生意稍差的那几个堆垛场,也能在明年这个时候做到回本。
剩下的,那可全是纯利。
便只听着,小官家稚嫩的声音,说道:“我查了查,崇文苑里的案牍,也调阅了一些开封府的卷宗……”
“于是发现啊,太府寺的抵当所,自太祖以来,无所建树,人浮于事,每年公帑开支两三万贯,却无一所得。”
“太宗皇帝当年于开封府府衙之前,勒石铭文,告诫天下: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我只是想着,两三万贯的公帑,每年都这样浪费了,心中就实在是痛惜不已!”官家说到这里的时候,语气明显沉重起来。
曹佾悄悄抬头,甚至看到了那坐在两步之前的小官家,眼眶开始发红,泪水在眼眶里打转。
“这可是两三万贯啊!”
“我在集英殿里读书,听经筵官说,汉文帝当年欲修一个露台,召集工匠,询问后发现需要耗费百金。”
“文帝于是道:百金,中人十家之产也!吾奉先帝宫室,常恐羞之,何以为台?!”
“我虽然年少,听了以后也是感佩不已,愿意效仿文帝之政!”
“今抵当所,年费两三万贯,却无所建树……”
听到这里的时候,无论是曹佾,还是向宗良、高公纪的脑子都已经嗡嗡嗡的响起来了。
他们如何不知道,抵当所是干什么的?
写作抵当所,实为质库!
而且是官府所建有着官方背书的质库。
尽管,这个质库被大和尚们的质库打的满头包,根本没有作为。
但……
那只是因为抵当所是皇帝的而已。
“所以,我就想着,用堤岸司的例子,将抵当所在汴京的东南西北四所,尽皆扑买与百姓,任百姓自营。”
“这样一来,朝廷能得收入,百姓能得利益,抵当所也可以被盘活!”
赵煦说着,就看向了曹佾、向宗良、高公绘,问道:“三位国亲以为,我的想法怎么样?”
还能怎么样?
曹佾、向宗良、高公绘立刻起身,无比虔诚的俯首:“陛下仁厚,天下幸甚!”
这不是圣天子,谁是圣天子?
三位国亲眼中都在冒火了。
他们当然也听得出,官家特意找他们商量的意思——就是要向他们透露这个消息。
就是要让他们也参与到其中来!
这可真是……亲官家啊!
真没把我们当外人看啊!
好处,直接都喂到嘴边了,他们若连这个饼都接不住,那也就白混了。
尤其是曹佾!
他想起自己那几个不成器的儿孙。
他原本还担心,自己百年后,天家亲尽恩除,子孙又不孝,恐怕很快就能他留下的产业败光。
但现在,若能有一个质库在手……
曹佾想起了大相国寺、打瓦寺还有太平兴国寺的质库日进斗金的盛况。
他就知道,若能有一个这样的质库在手。
就算子孙不孝,败家严重,只要不造反、谋逆,不去赌博,纯粹吃喝玩乐,恐怕也得败上两三代人才能败光。
……
宫中的事情,几乎瞒不住人。
何况,赵煦也没想瞒。
于是,在这天晚上,当今官家欲将抵当所扑买,让利于民的这个大好消息,就轰传整个汴京。
瞬间,就将无数眼球吸引住了。
汴京城里的大和尚们,首先就慌作一团。
第一、第二、第三甜水巷,顿时一片鸡飞狗跳。
那些什么‘倚红偎翠大师’、‘没头发浪子’、‘有居士如来’们,再也没有喝花酒、调戏小娘子的性质。
一个个披着袈裟,连夜赶回寺庙。
他们心里面很清楚的——他们之所以能在这个汴京城里花天酒地,酒池肉林过上堪比士大夫的生活。
除了少数能人,大部分人靠的是质库。
若质库受到冲击,面临竞争。
那他们的好日子,恐怕也就到头了。
搞不好,将来真的得青灯古佛,连肉都没得吃了!
而汴京城的士大夫、外戚、勋臣们却是两眼放光。
特别是太学里的年轻学生们,已是弹冠相庆。
“真是圣天子啊!”
“国朝兴盛可期也!”
年轻的学生们,互相奔走。
一个个学舍之中的烛光都被点燃。
年轻的太学生们,相聚在一起,兴奋的谈论着、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他们中的很多人,是真的相信,并且愿意践行儒家的理想的。
这也是自古以来的规律。
学生们,总是热血的、冲动的、有着浓烈理想主义的。
即使这些人里,混了一些投机者和利己者、厚黑之人。
但在周围人的影响下,他们也会不可避免的被裹胁,被熏染,或主动或被动的变成热血青年、理想主义者。
于是,这一夜的太学,灯火通明,人声鼎沸,直至三更,才逐渐安静。
第549章 圣天子(2)
七月流火。
哪怕是早上,汴京开始变得闷热。
所以,文彦博早早的就搬到了城外琼林苑旁的山庄消暑。
这个山庄乃是治平元年,英庙改元后,为了酬谢嘉佑宰执们扶保之功,集体御赐的。
可惜的是,当年一起定策立储的同僚们,如今都已经去世。
韩琦在熙宁八年去世,富弼于元丰六年长辞。
所以,每当文彦博回到这个在琼林苑旁的山庄时,总会感怀故人。
就像现在,他就看着眼前的一副字帖发呆。
这字是韩琦的真迹。
韩琦的字,走的是师法颜鲁公(颜真卿)的路子,而且,自己独立走出一条别出心裁的书法道路。
不止字间栉比,行间茂密,提按顿挫之间,更是彰显着刚毅。
这副字帖,最珍贵的地方,在于其上还有着多位旧友的题跋。
其中,犹以一个字迹内紧外松,笔法飘逸的人的字迹最为显眼。
而此人在字帖上签下的画押,则表明了他的身份——那是一个草书的‘弼’字。
毋庸置疑,只能是富弼。
一生特立独行的富郑公!
富弼和其他所有人都不同,他不给自己取号,哪怕晚年致仕,也不随大流,给自己弄一個XX老人的称呼。
他就是这样的,直来直去。
见字如面,看着昔年老友们的墨宝,文彦博唏嘘不已。
当年一起发动庆历新政,意图变法强国的同僚们,现在都已经死的差不多了。
就连庆历时代的政敌,也都死干净了。
如今,还活着的庆历君子,就剩下他和张方平了。
但张方平那个老匹夫,却不念半点旧情,非要和他做对!
哦……
张方平在庆历新政失败后,直接跳反了。
那就没事了!
文彦博正感怀着往昔。
厢房外的庭院里,传来了脚步声。
“大人!”很快,门口就传来了他的小儿子文宗道的声音。
文彦博回过头去,看到了跪在门口问安的文宗道。
“有什么事情吗?”文彦博问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