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个人的主观论断了。
同时,因为大宋不立田制,导致很多人的土地,其实是东一块、西一块的。
而区域不同,田价又有不同。
旁的不说,汴京城城外的一块小菜圃,就够地主在其他州郡买上几十亩甚至上百亩的地了。
一个土地,都如此复杂,就更不要说更复杂的商铺、作坊等的分割了。
围绕着这些事情,每年光是一个汴京就要打不知道多少官司。
兄弟互讼,反目成仇,从此老死不相往来者,比比皆是。
于是,在江南的很多地方,已经悄然出现了一种社会现象,那就是父母在世时,就已经将家产分好!
这对儒家来说,简直是大逆不道的事情!
父母在,而异其财?
这是破坏圣人之制,更不符合儒家推崇的理想社会模型。
你们怎么能违背圣人教诲呢?
必须严打,重拳出击!
奈何,社会风气如此,当官的手再长,也伸不到别人家里去管别人家的私事。
而且,老百姓也有应对之道。
同居异财之法,应运而生。
兄弟们依然住在一起,但不再共享财产,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那一份,也都有着明确的界限。
父母去世,就顺利的分家。
因此,减少了无数麻烦,也让兄弟们的关系得以维持。
当然了,这种做法目前还只是在经济更发达,私人财产观念更浓厚的江南地区流行。
这股风暂时还没有吹到北方。
但那是迟早的事情。
总之士大夫们虽然还在极力维持着传统的社会模型。
但,历史的车轮,却已经滚滚而来。
一旦达到那个临界点,自有新的大儒来为新的社会辩经。
就像当年庆历兴学后,一大批大儒起来,为新的儒家理论背书,并对着汉唐旧儒的经义注疏,踩上一万脚。
赵煦拿着手中卷宗,微笑着问道:“那户条之中,对于女子,可有规定?”
吕大防曾主政成都,成都是一个发达的纺织城市。
成都绫锦院出产的绫锦,更是冠绝大宋的极品。
于是,成都府的织工们的财产分配就成为了一个社会问题。
每年为此打的官司,不知道有多少。
自然,吕大防对此很熟悉。
于是,躬身答道:“奏知陛下:户条之中,对于女子,有在室女、归宗女及出嫁女之分。”
“同时,亦有户绝、非户绝之分。”
户绝就是没有了男性继承人的情况,非户绝自然是有着男性继承人的情况。
“若是非户绝呢?”赵煦问道。
“奏知陛下,依条贯和臣在地方的经验来说,非户绝则出嫁女不当分产。”
“但在室女,依律当分得相当于其兄弟聘礼一半以上之财产,若父母生前已定下婚约,约定嫁妆,则当尊父母之约……”
“归宗女,则依律享有其所带回来之嫁妆的全部所有权,此外,兄弟还当分与其一部分,为将来再嫁时的嫁妆财产。”
赵煦听完,就拿着手上的卷宗,继续看下去。
看完卷宗,赵煦就问着蔡京:“开封府,此案干照何在?”
所谓干照,是指相关官府承认的契书、文书以及其他纸质文字、证书。
蔡京早就已经准备好了。
甚至连苦主,他都已经安排在了府衙的偏厅里。
就等着天子传讯了。
于是,躬身一拜:“启奏陛下,开封府已准备妥当,乞陛下过目。”
便有吏员,呈上相关文书、证明。
赵煦只是随便翻了翻,就已经知道这个案子,是个铁案。
证据确凿,不容辩驳!
于是,赵煦命冯景将这个案子的卷宗,送去给经筵官们看。
同时,相关的干照,也送去与在场大臣传阅。
范纯仁等人,接过卷宗,低头一看,就彼此对视了一眼。
这案子很简单。
就是一桩目前大宋典型的争产案。
原告秦张氏,本是故环卫中郎将张迁幼女,张迁在世时,与之选好了夫婿,乃是天武军第三指挥秦仁之子秦越。
奈何,还没有来得及交换婚书,张迁就病逝了。
等到秦张氏守孝结束,秦家上门提亲。
这个时候,秦张氏的哥哥,也就是被告张吉却反悔了,矢口否认,婚约的存在。
甚至因为贪图别人的聘礼,想将妹妹,嫁给汴京城某人为续弦。
秦张氏听说了这个事情后,就以死相逼,逼迫被告张吉同意了将她嫁给了秦越。
但,因为秦张氏忤逆了张吉的缘故,所以张吉将张迁在世时就给秦张氏准备好的嫁妆,全部霸占,拒不交割。
于是,秦家一怒之下,将官司打到了开封府,要求开封府勒令张吉归还属于秦张氏的财产。
这案子,本来很好判的。
就算是个新手,只要看过户条都知道该怎么判决。
但问题是……
经筵官们看着被告的名字——张吉,故环卫中郎将张迁子。
张迁?
不就是那位徐国公张耆的孙子吗?
这位,可是真庙潜邸大臣——和真庙是从小玩到大的的贴己人。
同时还是章献明肃最信任的勋臣。
到了仁庙时代,依旧深受恩宠的重臣。
光是张家的祖宅,那栋仁庙赐给的宅邸,就盈槛八百。
是整个汴京城最奢遮的豪宅之一。
就连先帝赐给济阳郡王曹佾的宅邸,也才盈槛五百,还是在外城。
张家的那个宅子,却是在靠近皇城的兴国坊。
就在其他经筵官们,还在犹豫的时候。
程颐已经起身,拜道:“陛下,这张吉欺凌幼妹,忤逆父命,不当人子,臣以为,当重责之以儆效尤!”
赵煦微微颔首。
程颐会做这样的事情,一点也不奇怪。
二程虽然被后人认为是理学先驱,很多人下意识的会觉得,他们或许会有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意识形态。
事实上恰恰相反,程家的女儿,普遍有着很高的知识储备。
像是程颢的幼女,一直在闺中学习着儒家经典,传说造诣非常高。
而二程都很喜欢她,所以一直想给她选一个配得上她的东床快婿。
但选来选去,却始终找不到他们认为的配得上这个女儿的人。
最后竟是把人家姑娘耽误——二十二岁都未嫁人。
这在大宋,属于老姑娘了。
最后,这个才女得病去世,死时年仅二十四岁。
程颐为自亲撰墓志铭,其铭文曰:颐恨其死,不恨其未嫁。
程颐之后,苏辙也起身说道:“陛下,臣以为,被告张吉,无视官府行文,拒不来开封府应讯,目无法度,断不可轻饶!”
这也正是,李士良在诸多张吉的案卷里,最后选了此案的原因。
因为,此案不仅仅证据确凿,也能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否定张吉的品德和为人。
这就是个不孝子。
父亲生前定下的婚约,都曾经想要毁约。
甚至想将妹妹推入火坑。
最后更是霸占妹妹应得的大部分嫁妆。
不孝、不悌、无信、无义,还贪得无厌。
在大宋,任何人一旦被公开贴上以上这些标签,等着这个人的只有社死。
最重要的是,张吉还完美的踩到了士大夫们的痛处。
无视开封府多次讯问,拒不到开封府说明。
什么叫跋扈?
这就是跋扈!
只要捅出来,捅到台面上,没有人敢装聋作哑。
等待张吉的,必然是雷霆之怒。
当苏辙点出这一点后,其他经筵官和大臣,也都站起来,纷纷恭身:“臣等附议。”
赵煦肃然说道:“既如此……开封府!”
蔡京出列:“臣在。”
“立刻传讯被告张吉到衙!”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