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世骠随从施琅服侍,不禁皱眉疑问:“爹,这明军东西鼓噪,必然有所求。陛下圣裁其要攻朝鲜,有何糊涂?”
“他哪不糊涂?圈禁明珠的时候就不糊涂?现在明珠倒了,咱们家的台柱也垮了。整个朝廷能和老东西谈几句的人也没了。你看看他,懂得几分军事,就
敢在这里妄言乱语?”
施琅并不像儿子那样谨慎,直接在家里谩骂康熙的军事才能实在不行。
倒也不是真不行,而是将政治需求压在军事之上的行为,实在有悖于常理。
这就好像在说,抛开事实不谈,我觉得要这样做。
施琅是打一辈子仗的人,他太清楚,郑诛和这样的人,决然不可能在朝鲜的烂泥地里和八旗打滚。他有船有炮,周旋于大海上才是他的本能。
所以东西并进的行为,里面一定潜藏着他的目标。
朝鲜的进攻,一定只是个幌子。
那么目标到底在哪呢?
施琅的辫子突然翘了起来。
坏了,这辽南大地,除了他的旅顺口,还有哪里值得进攻?
他突然抓着儿子的肩膀:“快,快走!”
“走什么啊?”
施世骥犹有奇怪,为何要走?
旅顺口炮台用了洋人的手法加固,火炮也补充完毕,船台坚固,里面还有许多新造的仿西洋式的船呢。
“再慢就走...”
施琅正要拉着儿子和部下们撤退的时候,军情却已经到了。
负责侦查的小校回来禀报:“将军,出事了!外海的渔民在三山岛外,看到明贼舰队的踪迹,好大一片战舰啊。又有人说,明贼在青泥洼(今大连)渔村登陆了,正在起土堡、修楼台。所打旗帜,均为北海郡王李。”
施琅猛然一口老血。
真的是冲他来的。
第七百二十七章 众人之死,换一人之生
四月中,清军也发起狠来,一会十万八旗齐聚辽河,一会满蒙各部骑兵汇集科尔沁,表现得好像要将明军来攻各部都消灭一样。
但是二国都司也不是傻子,多年走私生意积攒了不少的信息渠道,各方面得到的情报显得乱七八糟,无法自合逻辑。但无法合逻辑,也是一种证明,要么清军的保密极其严密,要么就是他们自己还没弄清楚怎么办。
时间紧迫,已经来不及远隔千里互相讨论。
趁着清军乱糟糟的功夫,李海月也是当机立断,效仿郑诛和一打海参崴时的凶残,决定强攻旅大半岛。
这次出兵,她只是出发后给郑诛和交了条子,而直接率领一万五千人,乘坐浩浩荡荡的武装战船冲进大连湾。
青泥洼,这里是郑诛和提到过的,辽东半岛最优秀的深水港之一。李海月的军队半夜登陆,凌晨时分已经用预制材料建立起临时军寨,把附近的渔民都看傻了,都谣传明军一夜起高楼。
这里以后就叫大连。
明军在本地的人缘并不怎么好,渔民们爷爷的爷爷时,这里可能还属于大明,相隔百年间,大明已经变成一些散碎的记忆残片。
不过李海月并不在意民众怎么想,在花钱雇佣他们去干活后,她要求军队向东北方向移动,挖开半岛的最窄处为壕沟。
这里,就是今日的辽宁金州区。在这个时节,是复州辖下的金州巡检司。巡检司是派出机构,可以理解为高配版的派出所,巡检一人掌管这片区域,军政一把抓。巡检司这种底层的派出机构,是很多朝代用来管理偏远荒芜区域的简单办法。
金州巡检司后来又叫宁海县,再改为金州厅、金县,又变回金州。
这里是辽东半岛最狭窄的半岛区域,最窄之处只有五公里,意味着明军有充足的时间,把五公里全部挖掘成壕沟、布设铁丝网防线,建造几座炮台将战场覆盖。
这就是李海月敢强攻进来的底气。
只是布置防线当然不够。
防御从来都不能呆板防御。
李海月把自己的武相赵马喊过来,指着远处的大黑山说:“那山上还有一座唐朝时的城寨,唤作卑沙城,又叫大黑山城,被来护儿带领的军队攻破过。你去拿下它,带人整备炮台、营垒,藏匿于其中。一旦清军在山下列阵,你便向他们开炮。我们互呈掎角之势。他攻你我来打,他攻我你来打。”
赵马顿时一喜,没想到自己还有意外任命,马上拱手道:
“必夺大黑山城,筑以为铜墙铁壁!”
大黑山城,与娘娘城山城,以及在鸭绿江畔的小娘娘城,全都是高句丽抵抗隋唐时修筑的要塞。要说高句丽人的筑城本事的确可以,修的这几座城千年不坏,根基牢固,至今都在用。特别是大黑山城,辽金元明清,历朝历代都借用来当做坚固城防。
当然,也可能是因为这里居民太少,历代朝廷都是懒狗,懒得翻修。
李海月本次将自己能掏出来的兵马全都带出,却将一万部队沿着半岛列戍,拿出三分之二的部队去阻击清军的救援军队,而将五千人投入到对旅顺口的围攻中。
这种反应并不是为了围点打援,单纯是李海月无法信任朝鲜随从军队的战斗力,明明什么都做到极致,连军饷都曾提高到每年十两金银,可就是
战斗力不太行,后来把军饷降低了也没什么变化。
但即便是五千人,对旅顺口水师来说,也仍然是泰山压顶般的罡风扑面,杀气腾腾。
在多次损兵折将后,旅顺口水师只剩下两三千的残余人手,再加上几千家属。明军扑杀上来,他们只得躲藏在白玉山、椅子山、太阳沟等山沟组成的小壁垒中负隅顽抗。
在金州防线挖掘好以后,李海月也难得的踩上刹车,让士兵不要猛攻旅顺,以威势恐吓为主,在陆地上修建攻城营垒,但并不猛攻。
因为李海月也清楚,消灭施琅的事情,还牵扯到二国都司内部与施世骠、郑成功一系的关联。
她本想速杀,但清军的反应却很迟缓,于是便坐下来好好看戏。
清军那边,似乎压根就没把施琅当过自己人。安亲王岳乐年老体衰,他带着五千兵马南下到复州,却只是干看着旅顺战事燃起,主要精力放在了镇压长白山群盗上。很快,那些冲天大将军们就垮台,树倒猢狲散。可还是没有救援施琅的意思。
郑诛和得知这事后,知道它的严重性,第一时间通知施世骠马上去旅顺战场,另外也正式派使者告知郑成功与郑经,二国都司要预备消灭施氏一家。
施世骠知道消息,马上带着新婚的老婆,坐着快船仅用十天便冲到大连城。
“来了?做好准备了?”
李海月让施世骠进了自己的指挥室,地图上已经排布好总攻部队。
施世骠的脸跟死了爹没差。
别人都有概率活,施琅却必须死。
李海月清楚,施世骠也清楚。
“我家兄弟,能救几个吗?”施世骠哀求着,恳求李海月多通融。
“既是血仇,便当以血了解。不只是我这边知道,你纵然是去问你父,他也是如此回答。他若不死,福建不宁。当初保下你,灭倭都已经费了许多力气。如果再把你家人保进来,东海上大郑怕是要与小郑反目,你知道问题有多严重吗?”李海月黑着脸,将唯一的解决方案告知给施世骠。
如果是郑诛和,可能就答应了。
但李海月觉得,二国都司保下施世骠一个就够了,没有必要再保他的兄弟。
而且这些兄弟抛弃父亲独自逃命,更不符合儒家的价值观,他们不会走的。就算到大明这边,也要受到道德谴责,终生禁锢。
“一个,就一个!”施世骠咬咬牙,再度恳求。
李海月微微蹙眉。
施世骠是郑诛和依仗的老部下,她想了想,说:“就一个,送到东洲,永世不得返回。”
他大喜,马上回去派家人到旅顺口传信。
施世骠想见见施琅。
但数日之间,白发苍苍的施琅断然拒绝:
“不见,国有国法、家有家规。我得罪于南朝已深,罪在不赦。因此我谁也能见,唯独这个不孝子,决不能见。今日没有父子,只有敌我。不然...”
不然在朝廷里当官的施世纶,可就惨了。
而且施世骠,也会被人攻侮。
为了施世纶的前程,也为了施世骠的前程,施琅自知死期已到。
“儿子们愿与父同进退,但至少,把廷皋送出去吧。”施琅的儿子们围在他身边嚎哭,恳求施琅在寻死之前,饶过那唯一的孙子辈。
福建施家的人数不少。
施琅的弟弟、过继给亡兄的长子均已经被郑成功所杀,这是双方的血仇。老二施世纶在伯力做地方官。老三施世骝病逝。
其余老四施世骥、老五施世騋、老七施世骅、老八施世范,全都属于有官身等着当官,但实际上在旅顺口水师里做事的典型清朝官二代。
施琅看看儿子们,欣慰的笑了笑。
他说:“自古以来为保家族,多少人委曲求全、自投蛮夷。我与郑成功血海深仇,拖累全家担起汉奸走狗的骂名,我定要下阴曹地府,被阎王问罪处刑。罢了,我们都死吧。我死了,世骠才能过上好日子。”
施家所有成年以上的男丁,均不会离开旅顺口要塞,唯有老八施世范有一个还没有起名,只是预备叫做施廷皋的小儿子,被转交给了送信的老人,哭哭啼啼的送到施世骠的面前。
除去施廷皋这个一岁婴儿外,旅顺口水师陆陆续续送出去了部分没有领满清俸禄的年轻人,还有许多老弱妇孺。
其余众人,要和施琅一起死。
以众人之死,换一人之生。
第七百二十八章 礼教吃人
旅顺之战,仿佛间好像一颗惊雷。
虽然它炸裂于天地间,但大音希声,却又没有足够的表现。
清廷的反应尤其迟钝,甚至根本就没有把躲在旅顺口的施家当一回事似的,只是让安亲王岳乐率军在复州,堵住李海月东进的步伐。事先二国都司判断里,清军会沿着海岸平原一路狂奔杀过来的战事,竟然没出现。
大明
的反应也很奇特。
尽管二国都司在长期不动作时期让圣武帝不是很高兴,可今年一下子三路并进、雄鹰展翅,却也没有让朝廷特别喜欢。
圣武帝每天都高高兴兴的蹲战报,但各路大佬、军头,纷纷冷眼旁观。李海月一开始很紧张,希望渤海附近的军头们能派人过来帮忙。但最后只有山东的王缚蛟自己,他也没带兵,带上一群海寇来了。
总之,一切都很魔幻。
但是对施世骠来说,这个魔幻的世界,则残酷的如此明显。
虽然心怀期待,但当回去见面的人只带回来一个婴儿的时候,施世骠几乎天崩地裂的倒在地上,几乎站不起来的指着侄子,不可思议的问:
“就...就这一个?就一个?怎么会是一个呢?这一个...”
说着,施世骠趴在地上痛哭出声。
“他们都要自杀?”他的妻子拉贾艾玛表情错乱,完全搞不懂明国人到底是怎么回事了。在她看来,既然是同族亲兄弟,哪有必要杀的这么凶残?
不久之后,施世范的老婆突然出城,跑到明军这里见自己儿子最后一面。
“廷皋就拜托你了。”施世范的老婆大哭一场,将儿子再交给施世骠后,又决然的跑回旅顺口。
这位普普通通的女人,回去告诉施琅:“世骠在那边也娶不到什么好人家,娶了个南洋女夷人,说是什么小苏丹,有个自己的城。儿子我也给他们了。大不了便去南洋当蛮夷算了。”
施琅对此十分沉默,他站在厅堂里,身边已经环绕摆放了所有库存的火药。
时间逐渐来到傍晚。
“爹,走啊。”
一个年轻人在门口拉着他爹。
他爹却摇摇头,自己坐在门槛上,道:“我们跟着施家这么多年了,领了清的军饷,拿了人的俸禄,你让我怎么走啊。”
“哎呀!你就是个船匠,你就是去那边又如何?谁会在乎你。”儿子急得直跳脚。
“可...唉,我们不能走。你走吧。施头领和郑成功反目之后,我们得募进了他的军营造船。我们拿这大清的俸禄这么多年,这忠字不能忘。唉,一个忠,唉一个忠...”
老头坐在门槛上,就是说不出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