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什么忠!你自己在这里跟狗鞑子忠吧,我走了。”儿子骂了几句转身假装要走。
跑了几步,他发现老爹没跟上,再回头的时候,老爹已经关上门了。
“儿,你走吧!这是我们该得的罪。”
无可奈何,儿子只能跟着跑。
但他是幸运的。
因为有更多的家庭,还在进行着名为礼教的催逼。
在没有民族主义的时候,这个忠字束缚着好多人,他们留下了自己家已经在水师营里领钱的丁壮,与施世骠一起准备死去。
该逃出来的老弱妇孺、小年轻们都跑了,城里只剩下根本跑不掉的老人,那些领过清朝军饷、拿过清朝官职的壮年们,自己点燃房屋,等待着死亡。
大家都在一个名为礼教的束缚下,非常有分寸的知道,谁该死,谁该活。
可谁也没想过,他们在这里死活,满清皇帝在意吗?
臣对君无限负责,君却不需要对臣有所对应。
发起总攻之前,李海月突然回头询问哭成泪人的施世骠:
“恨我吗?”
施世骠望着已经点燃房屋宅舍,在乌黑黑、红晕晕的烟尘与大火中的旅顺口,含泪回答:“恨。”
李海月铁石心肠的命令发起总攻,对施世骠解答:“恨就好,记住这股恨。记住它是怎么来的,记住谁是始作俑者,谁让你们父子反目、谁让你们亲人离和。今天把这恨埋在心里,以后才能日日夜夜翻出来洗刷心肝肠肺,报这一仇。我小时候太恨吴三桂了,被他追的到处跑,直到他被刨坟掘尸,才算再无噩梦。”
父亲施琅作为当事人必须死,施世骠能忍。那他的兄弟、嫂子和弟媳,他的其它族人、以及那些部下们,为什么必须死?
其中大多数人根本就和战场毫无关系。
谁?
他该恨谁?
是李海月吗?
施世骠尽管在此刻非常不喜欢这个女人,但也得承认,只要继续打下去,他的家族覆灭是必然。
是满清吗?
当然,如果不是满清,就不会有这么多的恩恩怨怨,天人两隔。
但因为和郑诛和学习过,所以施世骠知道,还有一层。
那就是礼法。
施世骠太清楚礼法了。
那些忠臣不事二主、夫妻忠贞一生之类的美好原则,已经在礼教的封建统治下变味了。它变得愚昧、变得强制,变成了被奸猾之人钻漏洞,给忠义之人设圈套坑杀的黑暗深坑。
因为他们一旦投降,就会被指责为卖主求荣的软弱混蛋,被打上标签,从此无路可逃。所以他们就得死。
施世骠是
幸运的,因为郑诛和保了他。
是郑诛和给了大家一个选择,只要投降,就可能被送到东洲、南洲,去新世界里躲开礼法的束缚。
但最黑暗幽默的是,施世骠认识郎尹德。
那些满人大员,那些有背景的八旗高层,则反而时常能跳出礼法之外,借助自己的特权操弄,让自己复起再复起。
满人大员可以让自己跳出规则,而忠于清朝的汉将,却必须谨慎再谨慎,一不小心就得带着全家去死。
真是不公平的事情啊。
重明舰一声炮响,各火炮阵地相继开火,旅顺口瞬间爆炸,陷入一片火海之中。
施世骠在山野间狂奔,不理解的疾呼:
“老天爷啊!这是为什么?大家都是汉儿,为何要同室操戈?你们明明都不是满人,你们表的是哪门子的忠义,你们忠的是鬼的狗皇帝,他根本就没有正眼看你们啊...满人、八旗,他们投降了也没怎么样啊,你们投降啊,你们来我这里啊,我送你们去南洲...”
在这一刻,施世骠问出了清朝永远无法回答的问题,那是潜藏在其内核中无法调和的,被皇权、礼教、朱子理学、封建和部落制混合在一起,所凝聚而成的不可名状之物。
正是这个不可名状之物支撑着满清皇权的反动统治,压迫着各族百姓,控制着人心上的辫子,一直持续到满清败亡。
可是如何消灭它?
施世骠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郑诛和知道。
“这就是人啊。”
李海月望着冲天而起的大火,喃喃自语。
只有一岁多,还不理解什么是父亲、什么是责任、什么是家国的施廷皋,躺在未来的母亲拉贾·艾玛的怀中,与众多南洋分舰队的成员、原施琅手下的福建水手的后代们站在飘荡的浮舟上,一起看着在大火中毁灭的旅顺口。
朝鲜分舰队司令陈梦纬站在自己的船舱里,捂着脸感慨:
“晦气啊,同室操戈。在南洋那边,放眼望去全都是外敌、蛮夷,动起手来反倒没什么负担。唯独在这里,往前走一步都如同登刀山火海。来这里,到底对不对呢。”
明军对旅顺口的炮击非常默契。
因为众人都知道里面已经在放火自焚,所以大都只引火,或朝天开炮后不再轰击。有点类似先周时的‘不重伤、不擒二毛’。
一场大火焚毁过去,旅顺口水师基本全军覆没,十余艘福船和船坞里的一些半建造好的船,也一并覆灭如灰烬。
城里约一千余人,统统在大火之中变成了半毁的焚尸。大部分人都已经烧的分不清面目,水师衙门里由于加了火药,更是炸的尸骨无存,施世骠一家人连骨灰都找不到一块。
最后,明军也不需要做什么,将这巨大的火灾遗迹拆毁合拢在一起,用泥土封起大大的土堆,算是一座合葬岗。
李海月让人搬来一块平坦的石头,竖插在上面,当做祭奠的碑文。
“写点什么?”她问施世骠。
施世骠抬头望望天,自己去拿锥子在石板上写了一排:“有人当死,有人枉死,该死者不死,不该死者却死,礼教杀人。”
礼教杀人,并不是鲁迅首提。明朝的李贽就已经尖锐批判了。李贽之后,王夫之、顾炎武、黄宗羲、颜元、李塨等一系列大儒,甚至还有纪晓岚和戴震这样的清儒,也都在揭露礼教的问题所在。
只不过,由施世骠一个亲眼见证礼教杀人的人来写这几个字,还是写在效忠满清的爹头上,越发的地狱。
......
施琅只支撑了不到一周就死了,但并没有任何哀荣。
满清对于旅顺口水师毫无表示,甚至连封赏,或者赐几个诰、做个追赠,都没有。
就好像它以前就不存在。
第七百二十九章 安东都督(加更)
五月初,二国都司又在金州前出战败,赵马所率部队被清军赶下大黑山,退回金州防线。
具体来说,在复州的安亲王岳乐虽然年老体衰,但儿子死在郑诛和手上的仇恨,让他还是强撑着老迈的身体,在复州一边扫荡山里的土匪,一边安排士卒偷偷侦查大黑山。
当岳乐得知施琅不到一星期就垮了,旅顺口被攻破后,顾不得再准备,立刻向金州防线发起进攻,赵马在山上准备立刻开炮,形成前后夹击之势的时候,却没想到清军从大黑山后摸上来,给赵马来了一个前后夹击。
不过尽管如此,清军在肉搏战里仍然被赵马击退,他带着大部分士卒炸毁大炮、火药库后,在舰炮的掩护下,向南跳进大连湾里游了回去。
赵马之败,给朝廷里的大佬们泼了一盆冷水。
说起来,朝廷也有些委屈。
开战之前,二国都司为了保密死活不愿意上交作战计划,搞得朝廷都不知道到底咋回事,应该准备多少兵马、人力、钱粮去支
援。现在又是春季耕种的关键时期,青黄不接不能随意动作。
李海月自己还擅自脱离作战计划,从鸭绿江畔向西杀入三山岛,在大连筑城,又围攻旅顺口。郑诛和都不清楚这件事,朝廷就更是懵逼。
从包围旅顺开始这才一个星期,朝廷的信使都没来得及把作战的记录完整上交,战争就已经结束,更别提动员民兵、物资,去前线帮忙了。沿渤海的各路军头、官员们,大都处于和朝廷同步的状态。
咋回事?
咋打起来了?
咋打完的?
当然某些本来能帮忙,但实际没动作的,比如和郑诛和关系不好的辽西大哥们不在此列。辽西部队都是脱产职业军,又不用像山东兵一样去耕田。
关系不好并非因为有仇,而是生态位重叠了。
“你看到的,都是八旗精锐?”李海月抓着从海里游回来的赵马,确认对面敌人是谁。
“没错。腿脚利索、战法扎实,至少都是久经历战的老兵。”赵马连连点头。
那这么说来,李海月猜测出现在自己当面的部队,应当是满清苦心经营的一批,从生女真各部里精挑细选的新军,先前在朝鲜被郑诛和打残过,看来得到重建。不过就算抓来舌头,也很难完全判断。因为八旗本身就是个大酱缸,生活与作战单位混杂在一起,一旗之内分满蒙汉朝不说,又各有佐领,他们自己都很难分得清,别说是明军了。
按理说,该挑逗清军,自己撞到防线上送死了。
可是岳乐吃了郑诛和好几次亏,完全不在意李海月的挑逗,自顾自的占据大黑山,对着明军的壕沟自己挖壕沟。
没几天,狭窄的金州,竟然被从东到西给暴力挖掘出两条通渠,海水倒灌进来形成平行的运河,让明军和清军坐在炮台上互相大眼瞪小眼,硬生生的将旅大半岛隔离出来,仿佛变成了旅大岛。
没错,这就是清军的对策方式。
你挖壕沟布防,我也挖。防御总比进攻简单。
有本事你撞上来送死。
双方在五公里的防线上,硬生生打成静坐战。
不过还是李海月清醒,她马上派赵马带着人,再坐船回鸭绿江口占领小娘娘城,在那边拨撩清军动作。辽南几百里的海岸平原,人烟稀少并且满清的管控力度不强。赵马在这边骚扰,诱惑岳乐分兵再伏击之,或许是比较好的解题思路。
如果能打疼他们几次,这几百里海岸当做自己的狩猎场也并非不可能。
然而或许活该赵马倒霉。
他带着舰船和人占领小娘娘城后,本想着修缮一番,改造为棱堡等待清军到来。
谁知道,第二天半夜之间却看到火把连川,整个海岸上都在燃烧着火把,将鸭绿江照耀成白夜。一眼望过去顶盔披甲的甲胄之士数以万计,马叫驴嘶,牛羊满川,无数旗帜劲风猎猎作响,蒙古人的马蹄震的娘娘城上的土墙皮都在掉落。
一条长长的,用小船组成的浮桥正在搭建起来。
这是清军主力!
更多的中型渔船载着牲畜在河流东西穿梭。
不多久,清军派出来搜寻船只的队伍就发现娘娘城旁边停着许多大型舰船,急忙赶过来。
这时,赵马只能带着士兵在海边开火将他们击退,回身坐船逃跑,丢下几艘小船。满清这边不以为意,还错判他们是山里逃跑的海寇,趁着黑夜要投奔明军。
赵马这次半败不败,丢了几艘船后赶紧跑回大连,将发现满清主力在鸭绿江渡河的消息汇报给李海月。
李海月高兴的眉飞色舞:“好!你快回汉城主持战事,让林重藩打下原州就停步建立防线,满清错判我们的主攻方向了!”
“啊?主攻?”
事实上,赵马也并不完全理解这次的东西对进计划。他还以为自己这边是主攻呢。
满清主力渡江的消息传递到朝堂之上,又引起一阵寂静。
这时候,兵部尚书李之芳才站出来表示,该组织一下夏季攻势,配合作战了。
于是大家按部就班的开始干活。
然后过了两日。
圣武帝才一拍脑袋想起来,忘记给情同兄妹的李海月封赏了。
先册封李海月一个具体的官职,安东都督。
都督辖区就在旅大半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