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的人狼狈不已的钻进去抢收家产,却被大火烧毁的破烂房子当场掩埋;有的人好不容易从家里爬出来,烧的衣服都没了,皮肤上都是水泡;还有的人抱着财产准备跑的时候,却被土著兵们按在地上,轻而易举的夺走他们仅有的一点家产,哈哈大笑的看着这些人跪在地上磕头如捣蒜。
放火的混血土著、欺负人的路匪恶霸、葬身火海的华人、被抢走家产的华人,依靠在废墟里面如死人的老人、坐在地上赤身裸体哭泣的妇女、无处可去的孩子,在烈火的焚烧中,这一幕显得是如此罪恶,以至于连城里的西班牙人都看不下去了,找费利佩主教声讨。
可是费利佩主教却拍案而起:
“愚蠢!”
“你读过中国人的书籍吗?他们每次作战完都要屠杀掉敌众,超过车轮的人都要杀。他们还会把征服的女人分配给奴隶,把抓来的男人投进矿洞。他们绝不听从任何文明的言论,他们就是拒绝主的光辉的罪人!”
众多西班牙民人慌慌不知所措,费利佩主教轻轻咳嗽,又引导众人:
“中国人从来都是一个奸诈的民族。我们用数代人建立的美好家园,难道就这样丢给他们吗?他们拿着错漏百出的编造出的小说,说这片土地是他们的国度,可却是我们先来的。我们享有主的恩宠,受主所赐在这里耕作繁衍。回去拿起武器保卫家园吧,外面的那些中国人统统不可相信,他们嘴上说着效忠我们,但实则内心已经被他们魔鬼一样的祖先崇拜所蛊惑,随便他们死。”
来告状的西班牙人被费利佩一通蛊惑后,加入了欺压华人的行列。
他们将华人从破烂的棚户区中放火驱逐,从城堡附近一直驱逐到外城。
望着冲天而起的火光,
福斯托总督不能坐视,急忙又来找费利佩主教询问为何要如此?
费利佩主教的回答如此冷酷:“主的光辉,在亚细亚已经许久不能闪耀。中国人、日本人,这些不受主恩宠的民族,是我们永远的敌人。我们必将死于这场罪恶的战争,但整座城都将成为圣人,在天国享受永远的血与肉的祭祀。”
这一刻,福斯托总督感觉到了诡异到无法形容的难过。
站在自己眼前的这个男人,怎么才更像是那个花言巧语蛊惑大家投身死亡的骗子?
......
马尼拉屠杀华人的消息抵达甲米地军港的时候,明军已经在这里整备了好几天。
甘米银岛的海盗们被临时授予了从旗长、小旗长开始的军衔,而后打散分别编列入五个新任营指挥使下,新组建的南洋水师和南洋水师陆战队中。为了让海盗们理解军纪,明军可是犯了老大难,杀了二十多个头领,才将他们的匪性镇压下去。
但即便如此,海盗的基因仍然根植于这个由海盗组成的军队中。
从马尼拉陆续逃亡出来的一万多到两万华人在马尼拉湾边上嚎哭着前进,找到甲米地的明军哭诉他们遭到的暴行。
李洮与朱启功大惊,急忙率领舰队穿越短短的一片海,看到了圣地亚哥堡外狼烟四起,鬼哭狼嚎的城镇。
李洮看到城门口那尸积如山的尸堆,看着那些在尸体上上下翻跑的土著,不禁怒火中烧不能自已:“虽然是忤逆祖宗的走狗,可好歹也是华夏族裔,此仇不报,非人也。”
但是就在他准备向前一步时,朱启功拦住了他。
朱启功深吸一口气,追问:“鬼子李,你且等下。你知道我来之前,大将军和我长谈的时候,说过这场仗要打什么吗?”
“打什么?”李洮与施世骠等官兵肺都要气炸了,一个两个就把朱启功围了起来。
今天这死胖子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就是忤逆上官也得唾他两口唾沫。
朱启功的脸上浮泛出怀念的神色。
当初和他围着茶炉谈生意的那个年轻人,已经在给他讲大道理了。
当时的郑诛和是这样说的:
“菲律宾之战,打的是血火、争的是人心。西班牙人在菲律宾殖民百年,大势已成。就算他们自己的民人很少,也足以控制住大局。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就算二国都司的军队去了,愿意投奔明军的民人又有多少?想和西班牙人在大吕宋继续苟合下去的福建人又有多少?他们真的信任我们吗?到时候必然是血雨腥风,死伤狼藉。可这是必须走的苦难之路。菲律宾想要认祖归宗,必须趟过这条血河。活着走过血河的人,就是华人。在血河里沉下去的,就是还要给西班牙人当牛做马、当狗为奴的奴才。”
二国都司的船队刚南下的时候,这些亲近西班牙人的福建人是什么反应?
他们在暗中帮忙传递消息,他们帮西班牙人打探情报,他们给西班牙人送商货送补给,他们的生意都挂在西班牙人的大帆船贸易上。
换言之,这一批马尼拉的福建人后裔虽然还是中国人,但因为他们的生计已经和大帆船贸易挂钩,为了保卫他们的饭碗,他们要不惜一切代价的和二国都司作对到底。你可以说他们入夷狄则夷狄,但归根到底,是华夏的天已经不能给他们遮蔽。在异国他乡自然而然的就成了别人的奴仆。他们离开了华夏,想让他们再回来就没那么容易了。
菲律宾就是整个东南亚的缩影。从马尼拉之战开始,每在东南亚进取一步,就必须承担一次重新整肃原有的经济结构的,血的代价。
华人想要认祖归宗,就得经过血的洗濯。
朱启功告诉众人:“这一战,势必要杀的血流成河。可是没有血的洗濯,大吕宋怎么能拿的心安理得?没有这一层血网的过滤,怎么能让这里的华人认祖归乡?今天流的血,都是为过去还的血债。你们谁要是不敢动手,就自己去打三宝颜、宿务那些港吧。”
第五百三十三章 何以归中华
马尼拉烈焰熏天,城南的华人甘蔗田中,一场特殊的仪式正在进行。
对于出海打工的底层华人来说,没有做生意的本事、没有造船的技术,普遍就是去给洋人种植经济作物,在南洋最重要的就是榨糖的甘蔗田。南洋华人的第一笔金,很大部分就是靠这甘蔗田经营起来的。有产、但依附性强,附属于洋人的世界贸易体系,虽然富有却没有武力和粮食,这也是为什么南洋华人普遍看起来很容易欺负的原因之一。
如果他们真的去南洋种田,从农业开始攀科技,或许根基会更硬。但是打一开始,华人在南洋的经济就根植在经商、手工业、经济作物这类依附性的产业,最后的结果自然只能被迫跟着洋人的经济走。综合看下来,可能兰芳共和国那群给三发苏丹国挖矿的
矿工反而还算有点力量。
在甘蔗田里,逃难出的华人被聚拢在一起,而他们必须经过一个特殊的仪式,才能让二国都司确认,他们是站在自己这边的人。
“朝廷也不信我们?”一代、二代华人移民心里还在倒苦水,三代、四代华人移民则完全只能机械的听着,不知道心里那个不曾具象化的朝廷,到底长什么样。它是传教士嘴里的貔貅与恶魔,还是其他人口里每个人逃不过、离不开、忘不掉的天空?
朱启功扶着胖胖的肚腩,一幅弥勒佛般的笑脸诫告众人:“不是信不过你们,而是朝廷决定直管吕宋,得先让你们认祖归宗。”
“什么叫认祖归宗?”
华人移民们仍旧不知所措。
这是朱启功与李洮、施世骠等军官们商量的一个临时突击甄别敌我的方案。
并不是他长着一张华人的脸,他就是心向国族,是自己人。他可能连闽南话都说不囫囵,满嘴西班牙单词。
只有真切感受到菲律宾的异国气氛,每一个从山东、江苏、河北、浙江出发的移民官兵才会理解到日本、朝鲜那个移民环境的区别。在日本、朝鲜,有二国都司撑腰,有华夏文明的荫萌,车同轨、书同文,同样的衣服、同样的饮食,普通移民感受到的敌我隔阂无比微弱。
但是在这里,每走一步、每见一人,恍惚间好似熟悉,可是一开口却暴露无遗的敌我之间,却是如此强烈,以至于许多激进的读书军官,甚至秘密建议把整个马尼拉夷为平地,将所有的土著、混血、西班牙人一起扔进巴石河。再重建一个新吕宋。
通俗的讲,这些军官已经应激了。
第一次进入完全不熟悉的领域,被如此独特的异世界包裹,和大卡车送走穿越了没啥区别。应激的军官只会本能的握紧钢枪,把眼前的牛鬼蛇神全都杀了。
有人说,第一次抵达异国他乡,才能体会到什么是真正的我。
此刻,率先感受到真正的我是谁的同时,二国都司的军队也第一次开始了一场民族主义的思想萌发。经过基础扫盲的士兵心里躁郁难耐,而有一定见识的军官已经激烈争论起来。在军队的刺刀之上,谁和我站在一起?
越是如此,越要甄别敌我,确认谁是同族,谁是敌人。
这或许就是另一种民族主义的启蒙。
但是在此刻的军官和士兵身上却显得尤为激烈。每个人都带着敌视和不信任的眼神,盯着这群从衣着打扮到说话谈吐都带有浓厚西班牙风格的华人后裔。
被推举出来,会讲闽南话的陈梦纬带着包扎的胳膊上台,第一句话不是安抚民众,而是暴露无遗的直球追问:
“你们,还是不是汉人?”
这话一出,人心大乱。想向朝廷表忠心的人往前走,害怕被屠杀的往后跑,不知所措的被推搡倒地,整个会场上一片哭喊。别说是明军,其实就连这些华人也是同样的问题:
他们还算不算汉人?
当此之时,重要的问题似乎已经不再是他们算不算汉人,而是如何界定一个汉人?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朱启功意识到会场有些问题了。
这些经过扫盲教育领取高额工资的士兵,他们内心里的某些东西已经呼之欲出,到底怎么样才能界定一个人是敌是友,已经成为迫在眉睫的威胁。一个处置不好,士兵们哗变屠杀平民可就能让朱启功被抓起来军法处置。
“停!我是大明王孙朱启功,我来定个规矩。”
朱启功握紧腰间的玉牌,站出来用大明王孙的身份,将这场危机弹压下去。
或许一个宗室在国内不算什么,但是朱启功主动出面之后,却收获了出人意料的效果。
会场平静了少许。
等不及再去思索什么,朱启功直接搬出了最近郑诛和在军队操典和小学启蒙里给出的定义:“什么是汉人?所谓汉人,即信服上天、尊仁义道德、讲习国语、用汉字的人。”
很显然,这是一个正确的废话。
因为对于菲律宾的移民来说,他们自觉符合许多条件,但明军却觉得他们很多条件都对不上。
朱启功扩大了范围:“但是扪心自问,犯法杀人的多不多?不讲道理的多不多?我觉得对于我们来说,流着一样的血、说着一样的话、写着一样的字,就是汉人。你问我苗瑶是不是,问我蒙人是不是,问我倭人是不是,我的回答只有一个,为人论迹不论心,他与我们相同时,他就是。”
这是朱启功在郑诛和的路线上,选择的一条路。
军队在应激时,本能的想要缩小民族范围,将我们的定义局限在狭窄的汉人身上,排斥外人。但是对于试图在海外开疆拓土的二国都司来说,这种保守的选择损害的却是自身的利益。
所以朱启功选择了开放。
只要心向中华,他就可以成为汉人。
那么如何证明他心向中华?
恰如那句论迹不论心,朱启功的选择是,盖一座寺庙。
他指挥众多士兵和躁动的民人,在这片甘蔗地里用简单的甘蔗杆、木头、石头,堆积修建出了一座特殊的庙宇。
庙宇之中,供奉着三皇五帝、秦皇汉武、孔子老庄,也有诸葛关张、云台麒麟、中兴四将。当然,也还有大明的历代先帝与重臣。
仓促之间没有人去注意这么搞很不合适,就像把太庙、文庙、武庙和城隍庙都凑到了一起,撮合出一个缝合怪。
“这就叫国庙。拜国庙、拜三皇五帝、拜周公与孔夫子、拜大明历代先帝者,可以是汉人,可以回家。”
朱启功告诉众多民众,到国庙里,拜我们的上古先贤,完成民族认同。
对于巨大的中国来说,省际相隔就已经遥远到好像此生不会相遇。每一个中国人的认知,是用我们的语言、文字,用我们的历史串起的共同记忆。我们记得夏商周秦汉晋唐宋元明,记得那一个个熟悉的名字,记得一段段不能忘却的历史。
是共同的文化,塑造了同样的我们。
因此,如果连这段文化都不愿去拜,那就不是自己人。
国庙的落成,对于马尼拉华人来说同样是一个特殊的感觉。那种感觉就像回家了一般,用简陋牌位写着的一个个熟悉的人名,与从小听到大的三国水浒西游相重合。霸王别姬、王莽追刘秀、长坂坡、单刀赴会、萧何夜下追韩信,历史的记忆与现实相融合,让民众们涕泗横流的进入国庙,接受历史的洗礼。
他们回归了。
施世骠也趁机主动跑进去拜了拜,洗脱自己身上的满清成色。
但是并非所有人都愿意拜国庙,拜秦皇汉武、张良诸葛、拜大明先帝,文武两庙。
“不,我才不拜。”
不少信了基督的人选择了拒绝,他们试图转身逃离。
也有人单纯觉得,和眼前凶神恶煞的明军相比,似乎教堂里的神父更加慈眉善目,所以选择先离开,去乡下避一避风头,等危险过去再回到马尼拉继续上教堂。
还有人感觉,要是进了这国庙,以后万一西班牙人又回来怎么办?
对于这些拒绝回归的华人,朱启功脸色淡然的挥手将他们全部拖出去打靶肥田,埋进甘蔗地里,让明天的甘蔗糖份更加香甜。数以千计的人被当场处决,鲜血流淌成河流,流入国庙的墙角,滋养着新生的野草。
对于有价值的人仁慈,是朱启功的信条。但毫无价值的垃圾,不值得再多说一句。
退下来以后,被士兵架起来软逼宫的朱启功都拍桌子骂娘了:
“真是反了,不按规矩来,我要是告上去高低安你们个哗变罪名。这算什么事?”
但是朱启功心里却是认同军头们的选择。区分敌我,就是要付出血的代价。
现在的大吕宋,虽然敌人显得如此刺眼,可已经完成敌我界定之后,敌人却也显得如此弱小。
天破云开,朝阳升起。
第五百三十四章 流血才踏实
天空下起小雨,马尼拉南岸的华人小镇,满地伤痕。
虽然马尼拉城里的西班牙人还在忙于排斥异己,自我猎巫,没注意到明军已经出现在附近,但侥幸得知甘蔗地里明军在枪毙不进国庙的华人时,在废墟上盘桓的其余人还是哀伤不已。
大家都在悲伤中愤懑。愤懑西班牙人烧他们的棚屋,愤懑明军竟然还逼他们去拜庙。
至于全家被烧毁,自身财产只剩下一条裤衩,背着老母亲无处可去的陈胡里奥躲在城镇的路口,畏畏缩缩的看着混血土著民兵正在殴打试图带着财产逃跑的华人,他非但不悲伤,还握紧拳头,嘴里不住的念叨:“打,狠狠地打。让你想投奔贼人,让你想跑。”
失去一切财产的华人也不能随便离开,要走会被土著守军百般刁难。
但不走,也没饭吃,还必须给西班牙人干繁重的苦役来证明自己的忠诚。
这种状态近似于奥斯维辛集中营,区别只是杀人的手段没有那么先进。西班牙人大概是忙着自己杀自己,所以还没腾出手来大规模屠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