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诛和捡起没摔破的碗，又坐了回去。
他是看懂了。
日本人，别看表面上固执，其实就是怕担责任。从赤山城挖条渠，把水排到江户川主干道里有什么难的？真的会有幕府来问责吗？
不见得。可是家主伊奈忠笃不在，家中有话语权的大佬也不在，就没有人敢出头来负责。
没人负责，他们宁可把家人淹死，今年收割不到粮食，或者把自己累死，也不敢做出改变。
一旦郑诛和说自己来负责的时候，他们干的可欢实了。
没几个时辰，稻田里的水位便开始下降，那些躲在房顶上、树杈上的贫民，急忙下水来检查自己家里有没有少什么盆盆罐罐。
有被冲到河道与路边的零碎家具，马上就会遭到好几个人的哄抢，让武士们又是一阵呵斥，打作一团。
搞不定的，就由郑诛和来决断。
隐隐之间，都以郑诛和的意见为准。
“感谢大师匠！”横姬夫人十分激动的连连鞠躬。
她只是天真的想在家里请一位教师，没想到人家出手就帮助群龙无首的伊奈家稳住大局，将水患清除出去。
而天真的横姬夫人，还没想到这一次的武藏国之行，让一个野心家开始了苏醒。
傍晚，赤山城整修出来，供武士们居住。
这座小城没有天守阁以及各种曲轮城墙，德川家严格规定，一国一城，不得增建防御设施。
郑诛和虽然稳定大局，但毕竟不是横姬夫人，所以没有住在中央的长屋中。
夜明星稀，前来道谢的人很多。春姬在门口不停的鞠躬，感谢来送礼的女眷，武藏国好歹也算是北京城外的河北省，高低也是个经济还可以的地区，所以人们送礼的时候，时不时就拿出点珍贵物品。
“旦拿，这是武藏织唉。”春姬抱着手上的一匹绢，“关东没有什么特产，武藏国的武藏织虽然比不上京都的各种面料，也算是很不错的绢布了。这样一匹在江户可以卖三两呢。”
武藏国，主要的特产就是生丝和亚麻，前者可以织成绢，后者可以做成布。
这是郑诛和所不知道的。所以他亲自到门口，和来拜访的女眷们聊了很久的武藏国风土，特别侧重于生丝这一块。
由于江户城的消费奇高，武藏织在江户还挺有市场。但实际上这种
绢品质一般，在国内卖不了几个钱，来回价差得有四五倍。
郑诛和再打听，发现武藏国的女性往往都会织布。
如果能组织一批国内的丝绸织工到日本开设一家纺织公司，就地收集日本人的生丝，再加上走私来的生丝，编织成华丽的明国衣服和吴服，高价卖给江户城的大老爷们，岂不是一项稳赚不赔的买卖？
终于确认了计划的具体执行方案，郑诛和开始沉思如何说服夫人，帮助他搞到能将纺织户们藏起来的地。
别看德川幕府事事拉胯，但是在提防外国人上可是做到了极致。所有外国人在日本活动，都会受到严密的控制。他今天之所以没被监视，是因为才刚来不久，幕府监视的人八成还没找到他的住处。
等日子久了，幕府甚至可能会委派人贴身监视。
所以这件事必须从开始就隐秘起来。
这时，郑诛和看到春姬正在欣喜若狂的将各种礼物都打包整理，尤其是武藏织，要藏在她胸下小包袱的最里面。只可惜一匹布那么长，反而显得她笨拙可爱。
有了。
郑诛和悄悄扯下一截里衣袖子，在上面草草急笔：“我有一计，可解赤山城之困，伊奈家之乏。”
然后，郑诛和就把春姬拉过来，抱着她诚恳的说：“春姬，我有要事要和横姬夫人商量，但是不方便亲自出去，你将这个藏在身上，送到横姬夫人那里。就说...我向横姬夫人请教何时归家。”
春姬有些懵懂，但聪明伶俐的感觉到了主人和横姬夫人之间的默契。
有些小吃醋。
小姑娘心中含酸，带着密信走了。
过了个把时辰，春姬带着一团同样撕裂下的小锦缎，交给了郑诛和。
这玩意...怎么看都像是横姬夫人的内衣上撕掉的，还带着些许的香气。
展开一看，郑诛和呆愣住了。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意思是做的时候慢慢来，不要触碰我的围裙，不要惊吓到门外的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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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五章 赛吕布郑诛和
郑诛和不知道该怎么表达这股心情。
就好像吃饭有人递筷子、切菜有人帮忙穿围裙，有种福至心灵，心有灵犀的神奇默契感，又仿佛恰到好处的并不直接挑明的东方式的温柔唱和。
当然，这样说也不对，毕竟他属于标准的第三者。
按照诗经里的故事，人家那俩男女是情投意合，才在自己家里舒而脱脱兮。郑诛和要是和横姬在家里舒而脱脱兮，伊奈忠笃就要杀上门砍人了。
春姬还懵懂，只她没有看那衣服里的墨迹，只是觉得心里面有股小小的醋味在酝酿。
春姬整理好被褥，不停的拍打着：“主人，我们睡觉吧！”
但虽然如此，郑诛和晚上睡觉的时候，满脑子还是那句诗。
“舒而脱脱兮，无感我帨兮，无使尨也吠？”
所以当一位女性将这句诗抄写在内衣上，送给一位男性的时候，她的内心中又怀着什么样的心情？
横姬夫人到底是心怀着朱熹那样，认为这就是一个被强暴时也要保持礼节的贞洁妇女呢？
还是像郑诛和想的那样，是怀春少女与青梅竹马的情窦初开呢？
次日醒来，郑诛和再见到横姬夫人，一切如常。
甚至连平时偶尔会有的亲切互动，也突然都消失起来，横姬夫人仿佛一位毫无感情的女主人，在赤山城努力安抚百姓，把受灾的人口登记在名册上，记录好等待赈济。
这个层次的水患，很难获得幕府的恩许，既无法减税也不能得到赈灾款，只能等两个月后伊奈忠笃回来，想办法从江户的富商那里借贷一笔补贴了。
又过两天，赈灾结束，水患排空。
郑诛和与横姬夫人启程回江户。
临走时，郑诛和意外的发现，横姬夫人送了自己一块玉。稍微悬着的心，突然又仿佛被笼上一层桃色的暧昧。
并不是他送给横姬夫人那一块。
“有女如玉。”
跟这首诗算是过不去了。
从赤山城归家的时候，大部分的藩士还留在那里赈灾，因此轻车简从，走的飞快。
在入城的时候，在路口有几个地痞一样的人物，一看到他们就拦在了轿子前面。
郑诛和还以为有人要闹事，于是再次拿起了那根十几斤的铁杖，准备来一个铁棍爆头。虽然这是治水用的，但水患有大有小，只有发大水的时候才用得着这根铁杖，所以郑诛和走的时候，还是武士们敬畏的主动送来给郑诛和当武器的。
为首人一看到骑在马上，一身大红麒麟服的郑诛和，看着那碗口粗的大铁棍子在空中飞舞，脚一软噗通坐地上，急忙求饶：
“您就是手舞80斤铁杖，如鬼神般威武冲杀数十人的鬼
明国啊！我...我等乃是幕府町奉行下，町火消改与力、定回同心的冈引，专门负责望风找人，抓捕强盗、搜查火情、救火帮忙。”
町奉行所是江户市政府，町火消改的与力，就是负责灭火的与力，管辖着江户数十个灭火队伍，类似于消防局局长。
定回同心，就是町奉行所的捕头，专门负责抓捕强盗。他们直属于町奉行，而不被与力管辖。
以上的两个等级，与力相当于厅局级干部、同心相当于科级干部，都是正儿八经的武士阶级。
而这些在大路上跑的‘冈引’，就是临时雇佣的浪人或者市民，相当于辅警和事业编。
町火消、定回，一个是消防队、一个是捕头，都是十分依赖消息传播的部门。所以他们在大街上有许多临时雇佣的游手好闲分子，专门帮忙盯梢抓人，望风报警。
这时，周围的人都围上来。
人群里开始传播起郑诛和的伟大事迹，响起一阵阵的‘斯国一’。
只是这事迹吹的郑诛和脸红。
原来，被他诛杀的那股强盗，还是逃掉了几个人。逃跑的这些人没跑多远，就被幕府的捕头给抓到了。
这时代毕竟是德川幕府还在稳定期的时候，定回同心盯着这些杀人越货的强盗已经很久了。敢在江户城附近搞事，他们不抓，幕府大佬就拿他们的脑袋瓜祭旗。
经过冷酷的审讯，定回同心们得到一个震惊的事实。在他们之前，已经有一个骑着高头大马，手舞80斤铁杖，人若鬼神，胜过吕布的明国武神，把他们杀的稀里哗啦，几十上百人，被打的稀里哗啦溃逃，然后那明国武神挥舞铁杖，一个接一个的敲烂了他们的脑壳，随后扬长而去。
这当然和定回捕头们找到的，被斩首的头颅相去甚远。
但口口相传之下，郑诛和还是变成了人们口中‘赛吕布’‘比关张’的明国猛男。
日本读三国也有很久了，远的到元朝有断续的故事，近的有一个世纪前的三国演义抄本。可以说，日本人的三国基因是与生俱来的。
现在真人出场，大块头的身材英姿飒爽，一身明国官服肃穆端庄，手中铁杖粗大如柱，虽然骑着一匹驴子，但肯定是没有带马归来嘛。这瞬间震惊了几百人。这几百人，又把故事添油加醋的传递到了更多的町中。
于是，郑诛和不知道的是，他的故事迅速被修改成了市井能剧和浮世草子（小说），变成了江户城里的一代传说。
“大师匠，不要因为我耽搁了正事。”听说了这些传闻，横姬夫人非但没有出面辟谣，反而从轿子里露出漂亮的圆脸，笑着露出一对虎牙。
伊奈家在武藏国颇有地位，有伊奈家的家徽和横姬夫人露面，人们就更相信了。
“你们找我到底什么事？”
郑诛和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只好停驴质问。
“鬼明国阁下铁杖灭凶盗，幕府有嘉奖，想请您到町奉行所里一会。阁下有所不知，这批悍匪在附近为祸四方，已经杀了上百人，毁了两个村子，是一等一的混蛋。”冈引们伏地请求。
心思电转，郑诛和觉得这背后肯定有町奉行，北条氏平的意思。
他这是在示好呢。
只可惜，示好的多了，就会让人感到芒刺在背。
这也是一种威胁。
如果郑诛和搞不到走私的事宜，这件事黄了不说，为之花费大量资源铺路的北条氏平肯定留有后手。
吉原游郭的内藤湖女是一个，这次的鬼明国事件肯定也是一个。
“我会抽时间去的。”郑诛和抛下一句模棱两可的话，带着人绕过他们回家。
走过市中心的繁华地带，人口稠密的街道上已经有说书人和演戏的在传播新剧了。
一老翁徒手敲打太鼓，一唱戏的稚嫩歌女引颈高歌：‘鬼明国路怒杀劫匪，救世人爱憎有分明。舞铁杖显阎王手段，度浮生有菩萨心肠’。
作者的话：感谢大家
第二十六章 咱们叫公司
七月初一，部堂大会。
司正沈昊、一十八位行人、两位书办，共计二十一人参与。
司正坐正位，宗室朱启功坐右手边、功名在身的郑诛和坐左手位。
其下，有朵颜蒙古鞑官马千户、淮南春宫图贩李准、福建人贩子林正官等。
首先，就是两位书办汇报他们上个月做的事。
“上月，德川幕府祭祀德川将军，送贺表《日本国王德川赞》、德川纲吉祭祀他死去的儿子，送哀表《日本王世子哀矜挽文》...”书办们汇报着最近的事。
其实所有这些挽文赞文，都有公开的套话，书办们翻开书箱一堆一堆的范文。
但沈昊却提出了不同的意见：“从德川老贼最近的变化来看，他已经无心政事，天天想着生一个儿子出来。他把政务全都交给他信任的潜邸旧臣，也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