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面跟上来的伊奈家武士更是齐齐惊呼:“鬼明国!斯国一!斯国一乃!”
在日本,最勇猛的武将以鬼来称呼,比如鬼小岛、鬼武藏。而郑诛和来自明国,那就是鬼明国。
一米八的大块头,世代军户,还是读书人,还能挥舞十几斤铁杖在人群里单骑乱杀,这不是鬼明国是什么?
这要给他一匹骏马,不得像真田幸村一样冲得德川家康屁滚尿流?
敞开大腿,毫无姿态的坐在石头上,郑诛和满头大汗,双手颤抖的握着铁杖。
杀人了。
但好像没什么感觉,就像是在打地鼠,或者说锄大地。可心里总是憋闷着什么,紧张的浑身肌肉都在锁紧,喉咙也紧紧闭着,似乎不准让空气留过。
快要不能呼吸。
“旦拿!”春姬急忙飞奔过来,秀手捶打着后背,才让郑诛和喘过这口气来,大脑也从缺氧中苏醒。
好家伙,这才刚刚离开江户城,一个不注意,就差点要了人的亲命。还差点是自己把自己给憋死。
“大师匠,你没事吧?”
横姬夫人娇柔的跳下轿子,迈着小步子赶来,也顾不得男女礼教大防,紧张的帮郑诛和擦拭着身上的鲜血。
“我无事,小胜,你去查查他们哪来的,是不是别有用心之徒指派来的刺客?”郑诛和疑心病重,不禁追问起来。
“你们为何造反?”南部小胜本能里觉得自己还是武家武士,不免呵斥起来。
郑诛和与横姬夫人,在惊魂未定之下,也不免想听听他们的想法。
为首的刺青汉子涕泗横流:“还不是天杀的《生类怜悯令》,祸害的我们被关进大牢,刺字流放到荒无人烟的东北奥州。饥饿没饭吃,渴的喝脏水,好不容易带着偷偷跑回家,天杀的狗将军德川纲吉又要收我们养狗钱啊。”
“多少?”郑诛和皱起眉头。
“每一百石的村落收一石,城里房子每一间长收三分金!”这些罪犯组成的抢劫团伙不停哭诉。
对村落,一石粮食落到已经承担四公六民,以及各种苛捐杂税的农民来说已经是不可承担之重。而每一间,长1.8米,一家至少一年刮一两。也就意味着德川纲吉从江户城的市民那里每年能刮走数十万石粮食,十几万两金子。
这些粮食和金钱,不能说全都拿去养狗和爱护动物了,但肯定没用来保护平民百姓。
反倒是百姓们对动物稍有懈怠和辱骂,就有可能被抓到监狱里刺字判刑流放。说野狗坏话的会被抓起来关禁闭,打死动物的要流放到东北奥州。
这世道真是翻了天,见了鬼,动物骑在人脖子上。
真真切切感受到狗将军德川纲吉的荒唐,郑诛和突然有个奇怪的想法。
项羽见始皇帝车驾──彼可取而代之!
站在高岗上,郑诛和的心像是在沸腾。
江户,这座号称人口百万的城市周边,盗匪群集,野狗四散。连郊外都能看到大片荒地,那从这里向北,日本还有广袤的东北奥州、陆羽地区,号称几百万石的地方,那里的人烟恐怕也算不上稠密,甚至郑诛和知道,日本的东北人在日本备受歧视,因为妓院里的姑娘大多是日本东北寒冷穷苦逃难来的。
日本的人口分布极其不均衡,稠密的地方挤的难下脚,关东、东北苦寒,乐意来的人又很少。
若能组织一批明国穷人来日本开垦,凭借自家的耕种织造手艺,怎么也不至于又穷又苦。耕种不好用,就专门织布。从国内走私生丝,在武藏国当地编织,再以明国绢绫丝绸的高价卖到江户城,赚取高额利润。
当然,这还只是个简单的想法。
真要把国内拉人口到日本移民,肯定千难万难。
但至少有了一个大概的发展方向。
“我乃明国行人郑诛和,见此也不忍闻。世间真乃阿鼻地狱,我会请和尚来做法事,超度你们的。”郑诛和双手微微合十,坦诚的告诉投降的劫匪们。
他又不是真圣人,土匪们这么熟练,肯定杀了不少人,指不定还吃人填肚子。这样的恶棍,不是嘴上说自己是将军恶政的受害者就能放过的。郑诛和准备给自己留这么个大窟窿。
他们倒也知道,自己今天是活不下去了,于是互相拥抱哭泣,手拉手的被南部小胜等武士斩首。
尸首落在路边,死不瞑目的眼睛似乎还望着江户城,望着那个保护动物胜过爱护百姓的狗将军德川纲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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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彼可取而代之
经过这场距离江户城不足几里的劫匪案件后,伊奈家救灾队的气势不减,但横姬夫人显然受了惊吓,有些不知所措的坐在轿子里,操着手一会偷看田野,一会偷看骑着驴的鬼明国。
而郑诛和也干脆把那十几斤的铁杖当做随身武器扛在身上,一路走过去不时能听到伊奈武士的‘斯国一’。
找不到主公,伊奈武士只好寄希望于明国来的文人大师匠。
除了骑驴的郑诛和,还有坐轿子的横姬夫人,其他人都穿着草鞋,深一脚浅一脚的在烂泥地里前进。即便是江户城城郊,也显得非常原始,这路是一点都没修。
“你们不修路吗?”郑诛和发愁的问伊奈家的人。
结果得到的回答令人大吃一惊。
他们正在走的这条路,在日本竟然都算是相当优秀的‘高速公路’了。从这里向北,有三条道。
一是走内陆中部向西通往美浓、尾张和近江的中山道。
一条是向北,通往上野、下野的日光城,名为日光街道。
一条是向东北,通往奥州白河城的白河街道。
南部小胜一边在泥巴里跋涉,一边断断续续的说:“我听我父亲说,幕府现在没有钱,光是维护水利工程就需要动员全国的大名们一起修缮,已经很久不曾整修过道路了。反正...反正幕府的粮食
,主要也是靠海船运来的。”
关键词,海船。
郑诛和记得,日本是严格尊奉闭关锁国的国家。怎么会有海船?
郑诛和继续打听,但南部小胜和春姬都说不出所以然来。
还是横姬夫人听到郑诛和在询问幕府粮食的事,才有些讨好,或者说想要向人倾诉的将个中实情透露出来:“幕府在江户,江户据说城里有百万人,五十万武士,还有幕府家好多人,所以附近的粮食根本不够吃。因此幕府主要依靠在大阪城的粮仓储粮,再将其用廻船沿着近海送到江户,压低粮价,让人们都吃饱饭。”
所谓的廻船,就是近海运粮的海船。廻这个汉字的意思,就是不断返回原先所在的地方,循环往复之意。
是他们沿着几百里的海岸线不断从西向东运粮,才让江户城的粮价没有突破到极限。
郑诛和听了心里一惊,这么大的破绽,这么大的秘密,幕府一直闭关锁国不对外透露,竟然就这么被横姬夫人漏给自己了。
原来,日本幕府也形成了两差格局!
这种状况,中国人一眼就看明白了。
中国之命脉,就在于京杭大运河的漕运。一旦粮食无法及时补给到北方的京师,不只是敌人可以随意切断城市外围,坐等城里粮尽投降。
南方之粮,北方之用,漕运与海运的争执贯穿大明执政的始终。北方粮食不够吃,军头们嗷嗷待哺也是宰辅们每天一睁眼就要头疼的问题。
这是中国的命脉,套到日本人身上也完全合适。
“其实江户也没什么好的,房子卖的死贵,冬天又冷。如果能去洛中就好了。京都有全天下的商品售卖日夜不停,大阪有最好吃的大米和海货,还有红毛的洋货。其实你要在江户卖东西,买的都是那边的货物,没什么区别。”横姬夫人打开话匣子,开始不停的抱怨起来,向郑诛和倾诉她的不满。
再不着痕迹的和横姬夫人套近乎,郑诛和逐渐理解了一切。
江户,日本之都,位于关东,集合着全国的各种大名和武士,主要以政治与军事,消费型都市为主。是标准的政治型首都。
大阪,天下厨房、京都,天下商场。
这两个超大型城市,都位于日本的洛中。在整个日本的中部偏西的核心平原上。
所谓洛中,就是洛阳之中,日本人的京都仿造自名都洛阳,因此称之为洛,而将京都附近的平原称为洛中。
京都繁荣,有天皇和公卿们在,文化繁荣,卖各种货物,尤其是各种样式的吴服。大阪则是全国大名们把米换成钱的主要米市。据说这里一年就要交易四百万石的大米。所以大阪又名天下厨房,盛产各种美食。
这么来看,洛中的京都和大阪,才是日本的经济和文化驱动中心。而在关东的江户,反而更像是武力征服者的暴力居城。而全国的武士心目中,日本的最高统治者还是天皇,只不过真正的暴力君主,是德川幕府在摄政罢了。
也难怪德川家死乞白赖的要被封为日本国王,他们急需这层朝贡意义上的身份,证明自己对日本有合法的统治权。
而将洛中与关东分割开来,带来的致命缺陷就在于,作为全国最大的城市,全国大名家产的粮食却是在大阪销售,再送到江户。
米是德川幕府的根本。却并不在他的直接掌控之中。
倘若此时聚集起一批海盗船,在沿海追杀运粮的廻船几个月,那吃光关东储粮的江户城的米价必然暴涨。米价腾飞,德川幕府的统治也就坐上富士山,随时可能会喷发了。
再硬的龟壳也有缺点,再强的男人也有肛门。
郑诛和眼中精光一凝。
德川幕府,不过如此。
彼可取而代之,彼可取而代之啊!
立志取代幕府的郑诛和,很快遇到第一个现实难题。
那就是治水。
想取代日本幕府是长远目标,眼下的大水才是真难题。
关东平原只有一个问题,那就是年年发大水。
还有两个问题,一个是江户川,一个是利根川。两条河从来就没好过。
无论修建多少水利工程,盖多少堤坝,以日本人的技术水平,就愣是控制不住。
而郑诛和带队越过江户川浩浩荡荡的主干大河,抵达赤山城,眼看江户川支流满溢出来的大水在平原上横流,大片快要收割的水稻浸泡在水中,无家可归的人们站树杈与石头上。远处小山丘上的赤山城,也被大水冲垮了几边围墙,里面不少的武家妇孺也在夏日的寒风里瑟瑟发抖。
“不能再等了,快救灾。”
郑诛和不懂水灾,也不知道怎么救,但值此危难之际,只能勉强应付着,做出一幅大将军的模样,将驴子交给南部小胜,带着横姬夫人和春姬坐在一处高地的树荫下。
郑诛和对伊奈家武士说:“你们救灾,我来值
守。你们不走,我也不走。”
众武士顿时心情激动,纷纷折腰:“嗨!”
然后,他们就带着各种简陋的排水工具,冲向了茫茫无际的一片大河。
作者的话:幕府最虚弱的地方就是它的一切建立在米上,但米却需要从西边和越后转运。
第二十四章 舒而脱脱兮
日本天天遭水灾,救灾队倒是有自发运转的能力,只是需要一个定灾的主心骨。
而赤山城附近是江户川中上游的支流,按道理来说,这里的水患不会很大。
一开始,郑诛和也是这样想的。
日本武士脱掉裤子,光着屁股在水潭里熟练的寻找着安全的落脚点,然后奋力开挖分水渠,试图将水排放到附近的沼泽、小河中。
他们有推排水的推子,汲水的长筒,救人的云梯,配合的秩序井然。
但时间不长,郑诛和就算是外人也看出问题了。
赤山城旁的赤山川,压根就没有办法排水,水都是从那里溢出来的,你还要原路排回去,不是自己淹自己吗?
“妈的,这么干岂不是无用功?给我往南挖,把水直接排进江户川主干里!”郑诛和怒了,把手里的碗一砸,指着武士们喝道。
而日本武士们大吃一惊,他们纷纷匍匐在水里,向郑诛和求饶:“不能往主干排水啊,那是通往江户城的水流,若是大河上涨,淹没江户,幕府可要问罪伊奈家!”
伊奈家还能活着的原因,就是他们家世传修建水利的工程学问。武藏国22万石的国土,大部分都要伊奈家去到处修建水利,阻截河流,防止江户城被大水淹没。
幕府,需要是江户城安稳,而不是武藏国安稳。
武藏国,就是江户的下水道。
郑诛和更加不满了,他指着这些人开炮:“放屁,赤山川就是江户川的支流,上游排水和下游排水对江户城有个屁的影响?他们在那里修了坚固的河堤,肯定淹不死的。更何况眼下是你们的家人遭灾,难道宁可家人淹死,也要让满堂公卿安稳的坐着吹牛皮?”
“老子乃是大明朝廷的七品官,出什么事我来负责。让你们幕府将军来找我!”
对着这些跪下去起不来的武士,郑诛和是又打又骂,根本没有自己是外人的觉悟。他着急,着急这些人眼睁睁的看着农田淹没,家园受灾,竟然在考虑江户城的公卿们不高兴?
而没有主见的武士们在郑诛和的强力镇压下,也自觉的去挖渠排水,向江户川主干道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