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是因为这个时代生产力不强,人民还挣扎在温饱线,饿不死就可以呼作盛世,人们难以追求生存之外的其他发展。
知识文化的普及也是其中的一环,此时知识还掌握在世家的手中,对地方的控制权还捏在据有庄园和土地的豪强手里,高殷的军队和府衙,主要的统治阶层还是他们。
而接下来,为了攻略玉壁,盘活河东这盘棋,广泛的吸纳河东士族豪强进入他的八旗体系也十分必要,清华军现在是三万人,加上白马城和邺城,满额是六万人,但不能够永远是六万人,必须要扩军。
在河东之地扩军,少不得他们的帮助,因此,就要在自己的府中给他们留出一个席位,让他们有加入自身体系的通道,作为第一批归附的义士,姚氏有着千金收买的价值,给河东之人竖立典型。
恰好此时的周国被宇文护把握在手中,宠信亲党、压制主君,没有一个合理的晋升通道,齐国只要有一个正常的模样,给没能进入周国府兵体系,或者仍旧处在下层的人一个机会,对周人而言,就是极大的诱惑。
第175章 防线
“参见月光王。”
晚宴结束后,高殷派人传唤姚统,他的第一句话就让高殷很满意,这是个上道的人才。
“如何?你看了一圈,觉得我大齐之师,可行王道?”
姚统能转来转去,也有高殷的默认。别的不说,若是他再横跳回周国去,将来高殷继位,有大把的时间来前线找他算账。
况且这是个聪明人,聪明人把事情做绝,就意味着他的决心已定。
姚统沉默片刻,方才说:“周幽、周厉之后,王道缺,礼乐衰,汉道陵迟,晋秩失序,全因为天下再无汉高祖、光武帝那样能够收拾天下、重整山河的英雄。秦孝公推行商鞅之法,废井田、开阡陌,虽被六国斥为虎狼,但终究奠定了帝王的基业。”
“当今是三国乱世,先为力胜,宇文氏据崤函之固,陈霸先夺江淮之土,皆非仁义可化,王道迂远,当兴霸道。殿下当效齐桓公,行远征暴,劳者不疾,驱海内使朝天子,率万邦宾仪至尊,使霸有济焉。”
高殷听罢,微微颌首,这人说话干快,利落明了,很对高殷的胃口。
“抬起头来。”
烛火映照在姚统的脸上,苍白的脸显得蜡黄,神情可以说是坚毅,也可以说是呆滞麻木。
“世人都说行王道,要有王者之风,为何不谈霸道呢?”
因为霸道指的是君主凭借武力、刑法、权势进行统治,而王道是以仁义治天下的政治主张,在儒家文化圈来说,王道是绝对的政治正确,唯一需要辩驳的,是如何把自己的行为套进王道去解释。
“赵主石勒曾经说过,魏武、晋宣以狐媚而取天下,然魏武也曾鏖战官渡,晋宣远讨辽东、力拒西蜀。”
“即便是赵主自己,也未尝不献媚过刘氏;但其之后一战定洛阳,尽取秦陇,才能在邺都安坐,说出上面那番话。”
姚统的话也有强烈的喻义,当初石虎自轵关西入,攻前赵的蒲阪,前赵皇帝刘曜亲自救援,在高候追击并大破石虎,当时的高候,就是现在的闻喜。
没有足够的武力,强若石虎,也只能退避,姚统的意思袒露无遗,高殷即便想要行王道,也要有着霸王之力,否则他就只是一个空洞的王者。
这人不仅暗点了高殷面临的权力困境,还认为周国会出动堪比前赵皇帝的军镇支援,让高殷不得不重视。
前者也就算了,毕竟他还才十三岁,幼子掌权总会面临这样那样的困境,很好猜的,原因无非就是长辈们强势了些;后者是不确定的,因为闻喜龙头城的守军完全可以固守。
龙头城地处汾河与涑水河交汇处,城西城东各有一个沙渠关和涑津关,扼守控扼沙渠河渡口和涑水航运要道,高殷不能派人像拦截曲沃退路一样封锁汾河渡口和桥山小道,龙头城的人可以从容撤退到关内,顺江而下逃亡玉壁。
而且龙头城周围的坞壁比曲沃多得多,打起来更加艰难。
所以姚统认为周国会出动大军交战,而不是据城固守吗?
但高殷不想直接问他,想了想,换了个话题:“我对降兵的处置,你觉得如何?”
“行霸道不代表不可以行王道,霸王并行,乃成汉道,若齐军要在此地与周国相抗,稳扎稳打,对士卒便应该多加安抚,施以恩德。”
高殷以为姚统还是要说些收买人心之类的老话,但姚统话锋一转:
“然而您麾下的……”
“清华军。”
“清华军远远比降卒重要得多,不可以因为亏待他们,让他们失去战力与战意,因此您宣布降卒折身为奴,也是合情合理。既然您已经宣布降卒成为食干,就不可收回话语,所以安抚士卒、招揽人心,就不是第一要虑。”
这还有点意思,高殷点头,示意他继续。
“想让人们追随您,要么用利益令人们得到许多,要么用恐惧使人们失去更多。成熟的君主总会在其中保持平衡,巩固自己的地位,既然您选择了巩固清华军,那么付出同等的价格去收买周军,在当前的局势而言,我认为是难以实现的。”
“因此,您应该用您父祖打下的威望,用更大的恐惧去逼迫、威胁周军,让他们知道您不可抗衡,不可战胜,直到攻克玉壁,超越您的先祖。”
高殷的野心被洞察,由此,他也窥探到了姚统的野心有多大。
“佛有慈悲心肠,亦有怒目金刚,以大法力降伏诛灭恶人,才能体现您月光王的威严。”
要保持对待曲沃城的打击,尤其是抛尸的攻势,千万不要停下来,狠狠震慑龙头城的人心。
反过来讲,因为龙头城的坚固性与安全逃跑通道,是没办法期待他们跟曲沃一样会有大族反正的,一定是要实打实的攻克。
既然如此,那么就要更显得残暴,残暴到对方不敢反抗的地步。
“既然临近了玉壁,就必然有所大战。这与玉壁易不易守无关,即便玉壁难以攻克,但周军若不能与您出城野战,那么您只要直接通过玉壁,进入关内或攻击蒲阪,建立起坚固的城守,那玉壁的守军也必然出来阻截。”
“但您的骑兵有多威武,我们都很清楚,若是玉壁不能阻拦,反倒被您诱出城来,那损失惨重的玉壁守军,也难以抵挡您的攻势。”
这就说到了玉壁的要点,玉壁本来就可以过,只是过了不安全。
高殷要是真准备个十万大军,不管玉壁,直接朝里攻克蒲阪、占据黄河以东的据点,那就不是周国守玉壁抵御齐国了,而是齐国控制整个河东慢慢磨玉壁。
这种打法在势均力敌的两个国家间,简直就是找死,但对应周齐两国恰恰好,因为周国就是难以正面和齐军对耗,特别是在邙山惨败之后。
周军的大部分精锐在邙山之战死伤殆尽,某种意义上来说,这帮助了周国加快军队血统的新陈代谢,使得周国类似晋阳勋贵的武川镇将们势力大大消减,招纳的关陇豪右稀释了底层士卒的鲜卑纯度。
但这同样代表着失去了一批历战老兵的周国,近些年的战斗力有所下降,无法在正面的野战中战胜齐军,因此只能巩固防御,依托城池固守,等待天下有变的良机。
治所是一个地区的统治核心,粮食与税收都要通过周围地区的征收与上供集中到治所,当地官府才有经济来源,因此不能切断与周边地区的联系,否则就是一座孤城,指着城内自产自销,属实有些异想天开。
依托城池固守的军队,比远来攻城的军队消耗便低得多。
宋武帝刘裕北伐南燕的时候,南燕大臣就曾进言“依险自固,校其资储之外,余悉焚荡,芟除粟苗,使敌无所资。坚壁清野,以待其衅,中策也”,而卢叔虎的平西策,就是建立在周军野战打不过齐军的基础上建立重镇、与周国大眼瞪小眼,即便打不下城池,周国也不敢出城野战,齐军也没有了远道而来、粮草不济的风险,可以利用人口与资源优势耗死周国军队。
加上周国当时的政治环境极度不稳定,宇文泰刚死不久,宇文护为了巩固家族地位而对柱国大打出手,杀死赵贵、独孤信,周国人心惶惶,是破绽最大的时期,以齐国天保八年前后的物资储备和军队战力,还真有可能做到先进占,然后反过来磨玉壁这样的战略。
但这样的战略太过冒险,高洋也没能整合淮南兵马,加上他自己精神的确有些问题,最后根本没人提议这样的大战略。
所以其实最好的办法就是慢慢磨,磨完周边柏壁这些坞壁,就可以和玉壁对耗了。
韦孝宽要修城,计算修成日期,认为齐军不能阻止,最后果然建成,这件事情往往被认为是韦孝宽神机妙算,但背后折射的逻辑,是周军在正面战场无法抗衡齐军。
韦孝宽计算修城要十日,算来算去,给齐军算了九日不能走到,但第九日齐军就已经到了,因为十日修好,而齐人来到的时候城还没修好。
要知道,韦孝宽对晋州的测距是四百里,他认为齐军两日不能走到,那么就是说齐军三到四日就要已经接近了,当天夜里周军还要四处放火、搞迷魂阵,让齐人以为是周国大军,收兵固守,才筑好了城池。
这其中固然有周军要保存实力的原因,但也可以品味出周军无法正面对峙齐军,必须要让齐人以为周国大军都在,才可以唬住齐军,而这个时候是高演在位时期,齐军依旧保持着高洋时期的战力。
所以周军在野外还真拿大股齐军没有办法,甚至想阻止他们筑城都难,只是齐国因为内部的政治混乱,以及多次政变夺权,失去了和周国对耗的时机,让周国得以发育。
而为了防止齐军执行这么一个战略,哪怕是很出格、几率非常小的战略,但考虑到齐主高洋的精神状态,就必须要来援军,将齐军抗拒在龙头城之外。
在玉壁被破之后支援,和玉壁遭遇齐军之前就开始支援,其实都是一样的,万一野战输了,还有防线呢。
龙头城这道玉壁的最终防线熬不住了,才到玉壁这条周国的最终防线。
第176章 揣摩
“周国必然派来援兵,您只要抵达闻喜县,兵临龙头城下,就不愁没有与周军野战的机会,对周人而言,他们也急需一场胜利来挽回颓势。”
不论是天王党还是晋公派,也都需要一场胜利固化自己的地位。
“如此一来,龙头一战的决胜关键,就不在于攻打城池,而是如何引诱并歼灭来援的周军,这才是您需要考虑的。”
“若您与周军交战并取得胜利,应当根据不同的战果选择对策,如果只是小胜,敌军必然存有士气与战意,可以继续引诱,直到完全歼灭或俘虏他们。”
“若是敌军败但主力未损,失去正面交战的勇气,则会遁入龙头城,据柏壁以及各路关隘据守,这种情况就不能强取,当以曲沃为核心建立防御,消耗他们的粮草和物资。”
“若是敌军大败、惨败,就可以重用您攻打曲沃的战法,或者更残忍一些,人为的制造瘟疫,让他们认为无法久守,弃城而去。”
“夺取闻喜后,就可以继续往稷山推进,在玉壁附近筑城相持,将汾水以北连成一片,攻取玉壁,就近在眼前了。”
高殷微微侧目,这个姚统,猜到他要竖立要塞,一开口就说当行霸道,之后的献策也可以说是坦诚之言,没有一丝道德,完全站在高殷这边进行推演与对策。
由此,他更相信姚统了,这种人就是很典型的“择主贤臣”,头脑清醒、没有忠诚可言,只看君上是否能满足他的愿望。
可以的话,他们就会全心全力地贡献智慧,只要还没爬上顶端,就不会砍断手中的枝叶,若是认为君主还有潜力,也不会背叛或者隐瞒。
因为君主最重要的才能就是气度和眼界,只要具有这两样才能,就能降低君臣之间的信任成本,从而更高效地运转权力,正面例子是刘备与诸葛亮,反面典型就是李隆基和王忠嗣。
而当君主的素质与智慧下降之时,他们也会毫无包袱地背叛,没有一丝犹豫,多留恋一秒都是对自己人生哲学的亵渎。
没有实力的霸者只是小丑,被推翻也是天经地义的事。
驾驭这样的人,就像骑乘一匹恶马,骑手既会恐惧被它掀翻,又对控制住它而感到得意。
当初的高欢在尔朱荣眼里,或许就是这样一匹恶马。
原本作为降兵,按照旧例,是不能直接任用的,忠诚度还未经过考验,也不能保证不是周军对齐军的幽明之计。
“御恶人,当如是。”
高殷忽然说了这么一句,也不解释,姚统屏息静气,等待着高殷的发落。
“你先回去吧,明日自有封赏。”
对待这样的人,要有所特殊,但这特殊又要隐藏在众人当中,让他人猜不透而他自己清楚,建立起君臣的默契。
等姚统走后,高殷敲了敲木板,高孝瓘与李秀从一旁走了出来。
与他们一同走出来的,还有一个穿白衣的文士,名唤张洁,是大都督府东阁祭酒,半个人事部主任,今年恰好四十岁。
“你们觉得这个人如何?”
高殷开口发问,高孝瓘第一句话却不是回答问题。
“太子不让我们随侍,实在是冒险,若他有异心,您会陷入危险,齐国也……”
高殷听他唠叨完,随后道歉:“是我的错。”
但他没说会改。实际上,如果姚统靠近他十步以内,高殷会立刻叫人,在隔壁房间听着的几人都会出来制住姚统。
不让他们在身边,只是高殷想看看姚统在与自己独自交谈的情况下,会有什么表现,也能体现出信赖。
高孝瓘见太子道歉,也不再啰嗦了,思索了一会:“这个人筹划有理,决断有力,的确是个难得的人才。”
“毕竟是姚秦后代。”
高殷呵呵笑着,姚秦就是后秦,前秦的天王苻坚兵败以后,之前招降的臣子纷纷背叛。慕容垂去河北建立了后燕,姚苌造反与苻坚争夺关中,最后杀死苻坚,建立后秦。
后秦最后被东晋太尉刘裕攻破潼关,王猛之孙王镇恶围攻长安,后秦主出降,全家被刘裕处死,共历三帝,享国三十四年。
姚氏嫡系几乎被诛灭,但旁系多有存活,也不知道这支是不是迁来了河东,总之对高殷来说,收集这些名人的祖先或后代,也不失是一种乐趣。
谁不想组建一支银河舰队呢?他已经有了慕容恪的后代,也不介意多一些姚苌的子嗣。
“这么说,他是羌人?”
张洁微微皱眉,他的家世可不一般,是清河张氏。
传说黄帝的某个孙子发明了弓箭,帮黄帝打败了蚩尤,因此取“弓长”之意,赐姓张氏,封地在清河,后人也以张为姓,故曰“天下张氏出清河”。
张洁这支尊奉张良为始祖,老汉朝正留侯旗,如果不是身处胡国,连鲜卑人都看不上,更何况是伪僭政权的羌族后代。
看太子对这人颇为看重,张洁的皇汉血液一下子鼓动起来了,劝高殷不要用这人。
“其一开口就是所谓的王霸之业,还以齐桓公比于太子,他难道不知齐桓公任竖貂、易牙则饿死胡宫,虫流而不得葬?”
高殷觉得他太上纲上线了,这只是一个比喻,诸葛亮还自比管仲呢,难道也把刘备当做齐桓公?
而且姚统的样子看着就是纯种汉人,根本不像羌人的长相。
“想来只是托名。且其胸腹有韬略是事实,若苻坚能善用诸臣,姚苌至死也不过一秦将。即便他真是姚秦之后,难道我们大齐还不如苻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