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是尴尬,哪怕是高殷身边,这样的人也不算多,所谓的近臣无非是高长恭、高延宗等人,还能算上康虎儿、娥永乐、陈山提、刘桃枝等人。
这多少也有一些高殷的责任,他为了稳固皇权,目前是先重用武官,以求坐稳江山再言其他。对于文士虽然并非不看重,也让他们从事着修书供皇家预览、建立新学校、引领社会文气风尚等工作,但相较于武官,确是稍有不及。
这就导致了目前级别高到能在内殿与高殷商议政务的高级臣子,无非是特务苍头,抑或是禁卫武官,打是能够打,但让他们参与到这类影响后世上百年,需要高级文化素养的工作,那就不是他们的问题,而是高殷的错。
这样便是恩倖政治了,任用忠诚度高的臣子,固然会按照君主的意志执行,但执行的效果如何,就很难说了,不看素质和才能,往往事与愿违。
而高长恭、高浟等人是宗室,也能站在皇族的立场与他们洽谈,但宗室也各有事务,出于爱护及本能的防范心理,高殷也不希望令他们涉入过多——若事情顺利还好,若引起众怒,那就麻烦了,要保就得帮忙顶锅,不保则让其他宗室寒心,这样算起来还是外臣方便。
至于外臣中的文士领袖,倒是有不少合适的,也有着才学,比如朝中的魏收、邢邵、祖珽、李绘,文林馆的颜之推、魏长贤、陈康、房熊、封孝琰、荀士逊、诸葛颖、李德林等人都适合做这样的工作。
可前三者地位已经很高了,没必要去做中正,而后面这些人多是世家出身,即便接受中正这种官职,走的也还是老路,断然不肯为了皇帝去得罪世家,毕竟是流水的皇国,铁打的家族,崔浩的脑袋还淌着尿,天天的熏着他们呐!
所以说到底,还是缺乏人才,特别是那些有一定才能,而又对他高殷忠心耿耿的人才,最好还是新当官的,对国家还有一定希冀,眼里有光的那种后世大学生类型。
高殷不由得沉吟:“朕欲大兴文教,广建学府,并大议考课内法,令百官习诵之,以考内外众官。卿等意觉如何?”
第530章 年功
其实改革的种子早已埋在齐国内了,那就是考课制度,也便是科举的前身。甚至可以说,未来在隋唐发扬光大,乃至流传至后世中外的科举制度,此时在齐国已经有了雏形。
这倒不是齐国独一无二,举世无双,事实上考课这门制度,在汉朝就已经开始了,魏明帝时期,大臣刘劭制定《都官考课》七十二条,明确规定中央朝官必须要按时接受考试,吴国大臣步骘也曾给孙权上疏,说丞相顾雍、上大将军陆逊等人身负重任,请求吴帝下诏免除他们的考课。
这点到晋时因为士族的耽乐而颓废了,毕竟国家不考五石散的四种磕法的话,那他们就没什么拿得出手了,像著名书法家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就是这样的极品。
王徽之曾在桓温的弟弟桓冲手下担任骑曹参军,负责管理马匹,桓冲知道他是个废物点心,就问他在哪个部门,王徽之居然不知道,只说经常见人牵马在自己眼前走来走去,估计自己是管马的,又问他“管几马”,仍是不清楚,桓冲再问他“近来多病马,马比死多少”,王徽之更是理直气壮地回答:“未知生,焉知死!”
这就是魏晋时期好清谈玄学的真实面目,也就注定了继承这一套的南朝难以北伐而清定天下,毕竟上层多是王徽之这样的人材,那非得是一个雄才大略的君王,配上一个将旧势力彻底摧毁的动乱时代,才有重塑南朝风气的可能。
相较于颓靡的南朝,北魏反而拾起了考课这个老传统,从拓跋焘时期就开始“亲考内外”,孝文帝时期更是大会群臣,亲考六品以上的中央官员,毕竟对皇帝来说,考试而进行任免,是一个夺回人事权的好手段。
到了后来的西魏,苏绰制定六条诏书,宇文泰要求“牧守令长非通六条及记帐者,不得居官”,实际上也是一种考课要求。
而齐国在北魏的基础上,比西魏北周发展得还要深邃,虽然依旧沿袭了北魏的选举制,仍用中正举荐人才,但这中正主要由京官担任,扼制了地方士族一定的举荐权,而后被举荐者分别为秀才、贡士、廉良,要在朝堂通过中书省、集书省以及吏部考功司的郎中进行考核,偶尔皇帝也要亲临朝堂策试,甚至对于各项失误都有着细致的规定:
字有脱误者,叫起来站在坐席后面,书有滥劣者,喝一升墨水,文理孟浪者,把坐席撤了、佩刀也拿走。
如此一来,齐国便承袭了汉晋北魏以来的选官制度,并进一步将其完善,齐帝对官员的控制由于考核制度的成熟而变得凝实,又建立了明细的任官要求与标准,也使得后期的齐帝能够利用恩倖政治削弱晋阳的实力,实现皇权的逆袭,并且开了隋唐科举制度的先河。
可以说,隋唐虽然在法统上承袭自北周,但精神与制度却对北周这个母国全盘抛弃,选择了齐国的制度作为帝国的架构,而科举制就是其中之一。
因此虽然这个时代的人不清楚,但高殷作为齐国的统治者,很明白此时的齐国已经具有了改进科举制的基础,只需稍作修改,他就能推陈出新,让科举提前现世,成为他吸纳各地人才的选官机器。
“太和十九年,魏孝文帝于光极堂引见群臣,宣示《品令》,曰‘士人品第有九,九品之外,小人之官,复有七等’;尔后又定九流三清之职。”
从先代开始做文章是老招数了,毕竟是祖宗之法,孝文帝曾经规定官分士人和小人,那么正好,这就能够划分出差格来。
“魏晋之际,玄风大炽,士族耽于清谈,竞尚浮华,而多疏于实务,此风实于国无益。加之士人皆耻居下品,不屑低浊之职,致使勤事之官反遭轻看,朕深为慨然。故今分立流内、流外之序,于流外置七等官位,设考试以核其能,专试庶务根本。依文墨评定才识之高下,参以在官之功绩,定为终考,以彰实效。”
既然士人不愿意做浊官,都憋着劲儿要做高品官,那高殷便不客气地收下对这些事务官的管理权。根据后世的划分法,高长恭、高浟乃至高殷等人,严格来说都算是政务官,主要承担行政决策和行政指挥的重大责任,在贯彻天子和齐国的总路线、方针和政策方面起决定性作用。
而这些所谓的流外官与勋官属于事务官,是各州府的中低层官员,主要负责日常行政管理事务,就像拉拢军队要拉拢中下层军官一样,高殷若想在政治上形成独属于自己而不是世家的势力,那么拉拢对象便应该是这些人。
近来高殷推行的经济改革卓有成效,使得齐国渐渐富了回来,而高殷又没有高洋那种花天酒地的臭毛病,毕竟他看不上这个时代除了性以外的享乐,因此这些国资除了用作日常开销及军费的供给外,还有不少余钱,此时就能拿出来一些犒赏这些事务官:
“起年功序列制,上至州郡佐吏,下至乡官,自入仕起便归档立案,以全官册,而后据官守年岁,补给劳俸,以资职忠;考试成绩高位者,亦赐粮米钱俸。”
这些干事的底层吏员薪水微薄,为了让他们好好做事,高殷便打算让参照后世的年功序列制度,给予这些事务官更多的福利:“新设年功司,归于尚书省之年功司下,设年功郎中理之,年功员外郎二人佐之。”
尚书省原本是四司,如今扩充为五司,年功郎中专门负责统计各地州府的流外勋官的资料档案,并计算他们的俸禄待遇,再与考功郎中一同根据考试成绩,下最后的定语。
晋升的原则便按照年龄、仕龄以及经历进行排序,年龄越大、仕龄越长,便优先晋升,在前两者不相上下时,便参考最后的经历。这既指过往经历的经历,也指“经书”履历的经历,说得更简单一些就是看以前的经历,在乡间和同僚之间的风评,还有专门的“经书证明”,也就是学历。
不过此时的齐国乃至天下都没有专门的学历一说,因此为了齐国的官僚政治体系,有必要发明出一系列的专业证书,于是高殷此前创作小说、发展印刷术,以及设置一个文林馆的先手布置便在此时浮现出来。
前者天工阁、农丰庐、格物轩会获得高殷审批的一定资金,或出门进行田野调查,或购买材料进行研究,总结出许多在农业、锻造、养殖乃至手工商贩等各领域的经验,对这方面高殷是百无禁忌,只要他们写的不是胡编乱造,而且涉及到一个行业的经营,那便统统认可。
然而这个行为在许多士人眼中并不切实际,很简单的一个道理:太耗钱、时间以及脑容量,农民学不会,士人学了也不会去做,只以写书为乐,因此便将高殷的行径理解为一种政治造势,即“广采众学”,刷一个爱好文学和了解民生的名声,并不会真在这里做文章而已,这些研究出来的东西将来也会销毁掉,或丢在仓库中变成一堆老黄纸。
可现在却不一样了,流外官们要晋升,就要学习对应的教材,而后通过皇帝与文林馆预设的专门考试,继而取得证书,证明自己在农耕或治水等领域有着基本的才学,从而在考评上得到更优的成绩。
这可是比科举还要进步一千年的职称考试啊!
高殷考公务员受的苦,要在这大齐重现一遍,而且不同的是,他现在可是出题人了!
第531章 选官
古代王朝消灭一个敌国后,不可能将敌国文武全部换成本国之人。
一来,本国没有那么多的官员储备,二来,刚刚攻下城池,需要安抚人心,若全部更换,那么被攻占领土的军民会以为自己的利益得不到保障,加之被驱逐出统治地位的旧势力心生不满、暗中跳动,就会演化为更激烈的反抗。
所以除非以劫掠为目的,大多数时候还是以拉拢本地士民为主,吞并和消化都需要时间,得到本地人的支持,建立统治的时间便能快速缩短,直到朝局稳固了,再开始清算旧国余孽,而那些有着人脉或者运气的旧国遗民,也通过这段宝贵的缓冲期,在新船上寻到了自己的位置。
高级官员是如此,底层的吏员便也同样,他们是潜在的人才库,愿意做实事的人材总是有着用的,在清算完一批上层士官、缺乏人才时,也会从他们之中提拔,因此无论王朝如何变幻,只要能继续做县长夫人,谁是县长,他们也无所谓。
而清浊之分,在魏齐又高于天堑,说是天龙人和牛马的政治隔离也不为过。
自晋代以降,高门华阀盘踞要津,由清官出身一直当清官,寒门庶姓则晋身无路,由浊官出身一直当浊官。
孝文帝改革,则制定了“九流三清”之准则,大抵规定了流内九品诸官,皆是门阀士族的起家官或迁转官,是为清官,无事而清闲,有禄而优厚,地位清要,迁擢迅捷;而九流之外,复为七等,这便是寒门庶姓充当的卑职,亦即浊官,事繁而任剧,禄寡而权轻,地位卑微,迁擢迟缓,如此便以皇权的威力和法律的形式,硬性规定以流内和流外做为清定士庶流品的分界线,从而正式制定了官职清浊。
流内九品为清官,那么三清,便是清上加清,是最高等的清官,也只有身份地位最高贵的鲜卑贵族和汉族高门四姓才能担任的官职。
这不只是皇权笼络这些重要士族的手段,也是这些士族的政治需求,士族绝不愿意降低身份,自沉浊流之列,直至如今的齐国,也仍是这番旧俗。
而包括郡守县令等官,虽然在九流之内,也仍不算是清官,毕竟有太多具体的俗务缠身,贵族子弟不愿远离京城,也不愿费心干这些破事,因此这些官员入浊也就不足为奇了。
甚至于在旧魏一朝,文官不一定都是清官,但武官全部都是浊官!
当初高欢去洛阳述职,回家就变卖家产,说是看见了羽林军哗变,焚烧征西将军张彝的宅子,朝廷怕武人作乱而不敢问,“为政若此,事可知也。财物岂可常守邪?”,由此开始积极备战魏末乱局,“自是乃有澄清天下之志”。
而这个事情的矛盾爆发点便在于张彝的次子张仲瑀“上封事,求铨别选格,排抑武人,不使预在清品”,简单来说就是重新制定选官流程,“且不要让武将们进入清品高官的行列”。
这直接引发了禁卫武官们的不满,几将率领千人,先是去尚书省抓张彝的长子张始均,结果没抓到,便直接去张家放火烧宅子,张始均、张仲瑀翻墙逃跑,武官们就抓住张彝暴打,张始均逃回来请求代替父亲受罪,于是被殴打后丢入火里活活烧死,而后张彝两日后去世。
结果北魏对这件事的处理,也仅仅是杀死了为首八人,其他的就用大赦放过了,武官也可以按资格入选清官,这件事对北魏的负面影响不可估量,明示了北魏朝廷的虚弱,直接催化了一批野心勃勃的权谋家。
这也是每个朝廷的两难之题:若断绝上升通道,则下层不满,轻则抗议,重则造反;可若开放通道,先不说士族是否愿意,也许若干年后,皇帝会被一个猛人速通,进而改换大王旗。
说到底,皇帝之所以是皇帝,是受到了诸多利益集团的支持,是他们的代言人,而不是成为了皇帝,就自动有了这些支持,真正的支持需要皇帝自己去争取。
齐国虽然新创,但制度承袭北魏,能做的改革很多,可以得罪的人更多,如何才能尽量得罪少数人、用这些代价笼络住大多数,则看高殷自己的政治智慧。
就目前而言,高殷觉得拉拢这批寒门浊官是值得的,一如不给武官上升通道,他们就敢冲击将军府邸一样,虽然现在武官们不敢如此,也不必如此,但高殷活着的时候还能压制,他一死,事情就会开始变化了。
“故此自今日始,如州主簿、郡功曹之流,亦由朝廷下旨敕用之。”
这一道命令,便是针对各地州郡的辟召,限制士族们的力量。
汉朝的地方州郡长官有着辟除掾属的权力,被辟召者通过察举孝廉、秀才等途径,或迁任地方长吏,或跻身朝班,是士人入仕的重要阶梯。
就像董卓这家伙,最初入朝时并不强大,因此需要与自己的恩主袁氏谈好价码,支持朝廷由他话事。虽然袁绍不同意,但袁家又不是只有袁绍,看在董卓是自家门生的份上,袁隗勉强认可了,在董卓擅权期间默许废立少帝刘辩,并亲解刘辩玺绶,他能与董卓合作的原因,便是董卓曾被袁隗征为司徒府掾吏,是自己人。
之后韩馥会放弃抵抗,投降袁绍,同样因为他是袁氏的门生故吏,没认识到时代变了。
在太平时节,这一番操作还没什么问题,但到了乱世,士族立刻就能通过这样的裙带关系获取帝都的最新消息,乃至起兵将名望变现,比如官拜刺史、加将军号而领兵者,在规制上可以开府置佐,府中长史、参军、司马等人都由刺史太守他们自行征辟,好处是刺史们对本地的控制力变强,毕竟部下都是自己征辟的,坏处就是当这个刺史太守出现异心时,部下也大概率猛猛支持。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汉朝是二元君主制,被国家授予官职的,便是国家臣子,君主是汉帝,因此即便刘备入许昌被封为左将军,受到曹操的厚待,曹操也不是他的君主,因为在名义上,左将军是汉帝与朝廷赠予他的官职,他可以感激曹操,但最优先的效忠对象是汉帝刘协。
而曹操在早年成为兖州牧时,发掘了一个叫做于禁的将领,拜其为军司马,这时候曹操就成为了于禁的恩主,于禁的君主就是曹操,他可以优先对曹操,而后向汉帝负责,因为于禁还没有正式进入朝廷的官职体系,此刻他身上的官职是曹操赐予的。
等受领了朝廷官职,他于禁便也和刘备一样,是汉帝的臣子了,只不过反叛曹操,还是继续保持着对曹操的忠诚,就是他个人的选择。
以州郡征辟入仕是大族子弟的常用云梯,在汉末三国屡屡皆是,但晋朝之后,门阀制度建立,高门把持了直接入仕上层的通道,对这区区州郡征辟便看不上了,非得是中央台省或内职近侍等公卿台辅之官,起家就是七品甚至六品,早早在朝廷高官身边熟悉上层政务、拓展人脉,在地方的州郡做苦逼的私属吏,和朝廷没有强力的联系,上级郡守也没有帮助自己升职的能力。
此时经历过魏末动乱,武人抬头,士族元气大伤,在齐国的体现便是张亮、燕子献、高归彦等非士族之人先后拜相,士族为晋阳勋贵所慑,虽然仍掌握一定的中枢权力,但较之以往大不如前。
这就给了高殷操作的空间,如今的汉人士族高门还要仰仗高殷,才能维护住在齐国上层的清官地位,那么高殷只要不是做得太过分,他们也无可奈何,只能捏着鼻子辅佐高殷,毕竟高殷的知名身份是汉儒,总不能最后把儒生都给打倒了。
既然州郡私属吏是高门士族看不上的,那高殷便在此给予这些流外之官和低等士族以恩惠,将地方州郡的主簿功曹之流承认为中央委派地方的官员,亦入朝官序列,顺便将州郡辟士之权一并纳入朝廷,地方的刺史太守仍可以自行征辟,但必须上报朝廷,且只有推荐权、没有任命权,如此便能在制度上限制地方长官建立私属班底,从而杜绝汉末董卓韩馥之事。
“如此一来,既削弱了地方大族之势力,又加强我中央齐廷之权柄,朝廷由此强盛,而各州俯仰之,不得违抗耳。”
第532章 清浊
《隋书·卢恺传》云:“自周氏以降,选无清浊”,《陆彦师传》也说“隋承周制,官无清浊”。
这说的是西魏时期,苏绰制定《六条诏书》,罢门资之制,选举不众门第,之后宇文泰又仿照周官实行了六官制,打破了魏晋以来的清浊分途。
说得好听,吹牛逼而已,纯是后人贴金,谁信谁是笨蛋。
很简单的一个道理,这么容易改革,那么此前的统治者在干什么?是你宇文泰聪明绝世呢,还是其他人蠢笨如牛?独你机伶,别人都没发现?
要知道,目前为止高殷所做的改革,都是建立在这个时代已经有了一定基础,稍稍推动就能有明显成效的创制,无论均田还是屯田还是法律,基本都参考了高湛在河清三年的改革,在其基础上进一步优化,哪怕是朝廷亲下中旨“敕用州刺史、郡功曹”,在高纬时期也是存在的,高殷不过是把那些注定不能登位的家伙们,将他们的改革一并笑纳了。
所以宇文泰不可能在完全脱离九品中正制和北魏清浊分官的背景下,独创一个新的人才选仕通道,尤其是他改革的目的主要是为了拉拢国内有力阶级,维护以宇文泰为首的军事贵族的主导地位,就更不可能改革得彻底。
而且西魏的开国功臣多是关陇士族,多是世代冠冕的高门华阀,又是执掌权柄的当朝权贵,在后世甚至被称作“关陇集团”,光是这个出身就注定了他们不可能放弃从祖上传下来的特权。
因此,虽然苏绰的《六条诏书》说得极美,所谓“罢门资、擢贤良”,实际上中正一职仍为高门大族所垄断,仍以九品论人。
更过分的是,宇文泰入关后,便让诸姓子孙中有功者为宗长,自行编写谱录,“传承”祖辈事迹,以为吏部铨选的重要依据,说白了就是跟我入关的都是哥们儿,大家互相支持,族谱自己写,祖宗随便认,之后吏部会承认你们所写的小说文稿的,你们也要继续支持我们宇文氏上位。
在这种背景下,杨忠李虎李穆等人的祖宗到底是谁,甚至是否汉人都很难说,毕竟一个胡编乱造的国家在将来胜利了,他们的诡话就成为了现实,也就糊弄了后世。
苏绰的“罢门资、擢贤良”还有一个表现,那就是门荫入仕,门阀的确在周国不存在了,因为他们改名做了八柱国,“故今之称门阀者,咸推八柱国家云”,八柱国多为当朝权贵,其子弟则例以“父功”、“父勋”荫任为官,像是独孤信之子独孤善,“以父勋,封魏宁县公”,不只是他,凡功臣之子皆可以门荫入仕。
在这一点上,齐周两国是半斤八两,门荫入仕的子弟比比皆是,不过齐国倒不会四处嚷嚷说自己“罢门资、擢贤良”了,更不会胡扯什么“齐氏以降,选无清浊”之类的鬼话,毕竟做人还是要诚实。
不仅如此,西魏、北周还有“世袭州郡县”之制,一些州郡县地方长官例由当地豪族或巴氐豪酋世代相袭,这也和周国孱弱的现状所相合,周国比起齐国,力量薄弱许多,必须团结起军力,而无力镇压各地此起彼伏的反抗,因此在策略方面更倾向于绥靖安抚,至此时州郡县仍为当地士族或豪酋掌控。
“这有利也有弊,利则在于彼等可以少耗资靡而婉全其地,弊嘛……便是我齐大军一至,彼等便容易动摇。”
毕竟不是国家亲自委派的兵马,只要齐军长驱直入,有大胜的可能,就会有大族望风而降。周国总体国力不如齐国,是二十年来有目共睹的事实。
因此在周国还未能将各地权力收归中央,甚至皇帝也还是权臣的傀儡时,齐国不仅摆脱了宗王的桎梏,且还将手蔓延到全国各地,牢牢地将权力集中在朝廷内。
所谓的攘外必先安内就是如此,在最根本的官制上进行改革,向外的延伸便能事半功倍,反之,不敢对真正的矛盾中心动刀子,那越改越累,会出现王安石那种怎么变法都是错的情况。
“我朝官分清浊,流分内外,似是江海,看似殊途,实则暗流相通。江河奔涌,终入海渎;海气升腾,亦化为云雨,回溉山川。这般往复流转,生生不息,方成天下活水,朝局生机。”
接下来的话,高殷也有些犹豫,这项改革可能是要扯到蛋的大步子,若他再稳坐五年,积攒了足够的威望,自然是能改,但现在还有些不足。
不过这种事还是早做早好,于是他一闭眼,接着迅速睁开:
“中央之官亦需考课,以示天下文德满朝,若不通文墨、官政、法理便身居高位,何以称清流,何以为国家栋梁?”
近臣们面面相觑,思索了一会儿,大致认同了高殷的话,他们可以提出反对意见,就当是在朝中对抗群臣的预演,现在先怼回去,之后上朝便有挽回的余地,不至于让群臣质疑得哑口无言。
或许会有臣子以各种理由搪塞,像是德行不需要用考课来表现,不过这种说辞想来也少,一来士族的根基就是治书经典,考课就是他们展示的舞台,而与考课绑定的学习、授课便是他们早年的主要活动内容,因此敢这么说的士族,大概率是要被高殷骂“数典忘祖”的,若是言论再被高殷捉住痛脚,大肆宣传,那被开除出高门,沦为浊流都有可能,至少家族不会愿意陪着这笨蛋沉沦。
因此这头一句话大概不会遭到强力的反对。
“夫视锻锡而察青黄,区冶不能以必剑;水击鹄雁,陆断驹马,则臧获不疑钝利。发齿吻形容,伯乐不能以必马;授车就驾,而观其末涂,则臧获不疑驽良。观容服,听辞言,仲尼不能以必士;试之官职,课其功伐,则庸人不疑于愚智。”
高殷说完,立刻就有近臣起身:“此言即出,便道国家吏部铨选官员的制度有差,使贤人不得其位。”
高殷立刻回应:“此制因循魏旧,颇存疏漏,当年羽林哗变,正其弊之所显。据实情而更张,量时宜以损益,庶几制度可任新用,便是好理。”
那名臣子觉得妥当,便坐了回去,随后又有一臣起身:“以法家之论列于朝堂,恐不相容耳。”
高殷摇摇头,果然不能冒出倾向。法家致力于把君主打造成一台冷酷的权力机器,也努力将世间的所有权力运转到君主手里,自然会本能地讨得君主的欢迎,毕竟成为至高无上的君王这种事,实在是历代统治者的梦想。
但相对的,那些君王之下的臣民必然会对自己的权力被剥夺而感到不满,自发地抵抗起来。而且高殷此时才登基不久,便有了用法家思想治理国家的倾向,假以时日,没准会让齐国变成一个法度之国,成为下一代赢秦。
当然,现在也不是战国秦时,那样会导致亡国的后果,高殷和他的臣子们都明白,权力不可掠尽,还要适当的松缓一些,让下面的人能透得过气。
而作为高殷的近臣,他们也会分润到一些权柄,这足以使得他们成为帝王之下的有号人物,因此这人倒不是反对高殷以法家治国,作为近臣,必然是支持高殷的,只是在提醒高殷不能把这种心思表露得太过明显,以免激起百官的反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