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提是他们能够传承,照目前的形势,很难不变成春闺梦里人。
曲沃城头像是大海的潮涌,无数的人头与血液攒动,在满溢的城墙上倾斜而出。
在一波波血浪推进而后,便是黯然的潮落,周军失去勇气,跪在地上不敢反抗,而齐将像是在比赛一般,在内应的带领下向出连腾的所在发起冲击。
“我们也进去吧。”
高殷想着周围的人宣布,高涣、高浚顿时一惊,急忙劝谏:“太子不可,城池还没攻陷,里面还不安全……”
“兵事就是不安全的,有孝瓘等人在里面,我很放心。”
高殷知道危险,但这点危险是必须的,一定要让士兵们知道自己时刻与他们同在,否则容易被亲率他们攻杀敌军的将领分走威严。
他只是冒些险提前进城,就已经足够鼓舞前方将士了,而这也能表达自己对将领们的信赖,提升他们的忠心。
“太子进城了!”
随着一声声暴喝,齐军的攻势更加凶猛,他们有义务让太子所踩踏的每一步都是净土。
最终由高孝瓘获得了出连腾这个奖品,出连腾被束缚手脚、跪在地上,仍不愿意接受这样的结局。
“杨祥、姚统何在!”出连腾咬牙切齿,正待大骂,被人在口中塞入布团。
他的亲卫们看着难受,却不敢反抗,原本出连腾是要举剑自刎的,被他们拦下了,出连腾平日待他们好,不忍心看他被叛徒出卖,落得如此下场。
而且人活着就有办法,仅是被齐军俘虏,好歹有一条活路,若是死了……
想起这些天飞来的那些东西,他们忍不住打了个哆嗦。
主将被俘,消散了守军抵抗的决心,还有少许周军在顽抗,不过总体来说,大局已定。
这也就意味着曲沃落入了齐国手里。
城墙没来得及打扫,高殷踩血迈步而上,此刻的鲜血不是污秽,而是胜利的荣光。
除了尸体,所有活着的人或跪拜、或仰视,没有一个人矮于高殷,可也没有一个人高过他的胸腹。
“干得不错,不愧是我的兵。”
每个字都是美酒醇醪,令饮者身躯发颤,那些面临死亡的恐惧,那些逼迫自己变强的辛酸,在这句话下就都有了意义,他们若是有条尾巴,一定会来回摇摆。
高殷也绝对不会让他们的苦心白费。
“除了弃暗投明的义士,其他的西贼兵卒全部打为食干。”
高殷宣布着:“姚、曲、申三族,他们的领地与人口不得侵扰,剩下的曲沃城民同样打为食干,三成交给三族,三成分给前锋营,四成分给八旗,按军功贡献来分配。”
这一道指令,就决定了整个曲沃的阶级,或继续做齐国的国人,或成为齐军永世的奴隶,城墙上涌起欢呼,这才是他们需要的实质利益。
接着统筹曲沃城中的粮草、钱帛,将其计算好后运往后方白马镇,等大军得胜再进行分配。
这些工作需要大量的刀笔吏参与,然而这对高殷来说不重要了,底下的人去办理就行,现在要处理一下俘虏的周将。
“感觉如何?”
高殷站在城墙上,眺望下方的齐军大寨,闭着眼,呼吸新鲜的空气,想象自己如何对抗齐军。
感受了好一会儿,他才睁开眼,回头看向出连腾:“我感觉很不错,能抵抗我军五日,你也有一些本事。”
出连腾完全不能理解高殷的悠游闲逸,只是呜呜叫着,看起来是个固执的老将,十分煞风景。
高殷问起出连腾的亲卫:“你们主将是鲜卑人?”
亲卫摇摇头:“不……不是。”
“那是汉人?原来姓什么?”
说出这个似乎就是背叛了,那亲卫犹豫数息,才说:“将军本姓毕。”
高殷忍不住大笑:“所以原本应该叫做毕腾?那你们呢,姓毕还是姓出连?”
众亲卫都有些羞愧,按照周国的军制,士兵要跟从将领改姓,从长安出发跟随出连腾的他们也全姓出连。
这就像给一个叫田智和的人改名叫本田智和,味道一下子就变了,第一时间就会判断他的国籍——即便是错误的。
时日久了,就会潜移默化地抹掉底层士兵的判断力,是宇文泰在冠名权上对士兵的意识形态的洗脑。
这也不是他们的错,上层的意思,他们也无法反抗。
“既然做我齐人,那就改回来吧,你们本来姓什么,就叫回什么,不要辱没了祖宗。”
不知道是齐国太子的言语太伤人,还是祖宗的分量太重,士兵中居然隐约有啜泣声。
“我不会杀你们的。我有个好主意。”
高殷笑着,走到出连腾身边:“从现在开始,你就是毕腾了。”
这可是一个好用的棋子,如果施展得当,可以犀利地瓦解周国鲜汉的态势。
不需要到反目成仇的地步,但若是产生一点点迟疑和犹豫,那就是战机,高殷会像鲨鱼一样撕开这个口子。
无论如何,至少齐军入城之后,没有大肆杀戮,这点倒是让周人很意外。
但相应的修整与之带来的劫掠也是少不了的,这是这个时代的经典曲目,高殷还没有可以干涉的威望。
城中的侯氏算是完了,一族尽没,家产被抄夺,发配给了其他三族作为奴隶,三族一边享用着侯氏男女和资产,一边庆幸自己反正得早。
出连腾来到曲沃之后,既和本地大族交好,又拔擢优秀的当地士卒作为亲信骨干,姚统与丁岩、杨祥分别是前后者。
高殷按此将城中残兵划分出区别来,后者没有多少根基,不想从军的领取赏赐,愿意从军的则进入考校营接受培训和洗脑,无论哪种,都要压往后方的白马城,那里是齐军腹地,他们闹不动。
作为大族的前者,就不能这么操使了,他们在本地就是土皇帝,正规的国家军队都要卖他们一个面子。
特别是有着献城功劳的姚氏,没有姚统在其中斡旋,今日也不会如此顺利。
因此他和申渊、曲基被选为三族的代表,高殷在曲沃城中摆席宴请他们。
虽然没有多年没有大战,但小冲突还是有的,姚统也曾跟随其他将领出战对抗过斛律光,侥幸逃得一条性命。而且他是周军将官,在曲沃层级不低,两国的军队他都吃过见过,但这支其他太子的军队,确有所不同。
首先是军医,本身军队就是高集中的人群,而且长期奔波与征战,很多时候饮食和环境也不能保障,是疫病易发的高危群体。
针对这一点,每支军队都会有所对策,也会有医生随行,但总得来说,依旧是中层往上的高级军官们的专属军医,底层士卒当然也会有一定的医疗处理,但数量往往不够。
而齐国太子的军队就有所不同,不仅专门设立了医学部,随军队伍中还有专门的军医司马和军医校尉,数量约有百人,虽然不知道内部具体的规操是如何实行的,但它的效用已经显现了出来,齐军伤亡应该有五千人众,但其中多数都得到了救治,一半以上经过修整仍保持着战斗力,大大提高了战场存活率,对齐军是一记不小的强心剂。
第174章 军医
义士也会受伤,战争结束后,姚统杨祥就带着部下,跟随齐军的指引进入军医营,这里比战时还要热闹,烟雾缭绕,伤病缠绕着士卒,疼痛无法驱散。
就在这里,姚统看见了神奇的一幕:许多人咬着牙,艰难地跨越鬼门关,时不时有人崩溃骂娘,而在他们身边,总会有一些军医在陪伴。
哪怕治疗已经完成,他们也不离开,见到谁有痛苦之色,就会上前帮他擦汗、驱散灰尘、拍打飞蝇,然后低声安慰着。
“月光佑汝。”
这是他们最常说的一句话,经过他人的解释,姚统才知道,齐国的太子居然是月光王的转世。
“没见过你们,新来的?投诚的西……周军义士?”
姚统等人点头,军医让他们稍等,不多时,捧着一个小匣子过来,里面是一条条木雕项链,上面粗犷的刻着一个小人,据他们说这是月光童子。
“跟随月光王出战,死后魂升极乐净土,使家人后代有功德。”
“月光与汝同在。……”
说法复杂多样,不一而足,但都与太子有关,这些话就像具有神奇的魔力,伤兵们撑不住时,就会紧握军医的手,跟他一起念诵这些重复而单调的句子,小心翼翼地跨过鬼门关。
这时候是关键期,往往营帐内所有的士兵都会看过来,若伤者脸色转好,或安心睡去,其他人也会松一口气,在心中感念月光王庇佑;
若是头一歪,咽气而去,军医就会帮他把眼皮闭上,双手合十,在遗体前恭敬道:
“呐么阿弥陀佛。”
“呐么阿弥陀佛……”
庄严肃穆的氛围感染了杨祥,他原本只是来陪部下治疗的,但在不知不觉间,进入了与伤者感同身受的氛围,直到随他们一起喃喃念出语句,才恍然回神。
军医在原地默哀片刻,随后出帐,这时候会进来四个人,一个赞画负责登记军士的信息及战功,另外两个护士会简单给军士整理遗容。
而最后一个是僧人,他的经文念诵得更加专业,也更虔诚,同时还会有超度的动作,象征着指引将士灵魂到达净土,最后护理工们裹上绢布,小心翼翼地抬起尸体,封棺入殓带到后方军镇,班师回朝时一同带回去。
这一套操作行云流水,展现了齐军人性的光辉,让杨祥等人不由得自惭形秽,相较之下,他们以往处理死亡士兵的方式简直和野兽差不多。
清理战场时,那些用来投掷过的血肉和散装的周人遗体则会收集在一起,集中焚烧,对于战场会用艾烟熏蒸,防止瘟疫,患病的士卒也暂时隔离起来,经过军医们诊断后给药医治,等待他们好转。
东晋的葛洪就已经在自己的著作《肘后备急方》中提过艾灸疗法,“断瘟病令不相染”,吴地和蜀地都有很多瘴气,因此吴人蜀人也多要在身上灸几个点,让毒气不能附着自己,高殷也将艾灸作为一种有效的医疗手段,在军中推广。
它对治病确实有用,哪怕是没病,平时训练、行军、作战辛劳,来点一下艾灸通络一下筋骨,活血舒脉,也会让士兵们直呼刺激,爽到飞起。
这也衍生了一些附从商贸,即随军行商出售艾灸等药草,由清华军的内务部门出面采购,向士兵们分发部分、折扣购买一部分,再由军医教导士卒使用。
得到允许后,姚统得以窥探其他的营帐。每座伤兵营的情况都有所差别,高殷按照南丁格尔的护理办法,注意给营帐通风、减少噪音,让其他士卒清理房间的卫生,保持基本的整洁,同时对士兵自己的个人卫生也加以指导,尽可能地饮用热水。
很多人都是不注意基本的卫生,才会患上疾病,伤者尤其容易感染,现有的军医太少,不能全部照顾到,只能提示伤者,让他们自己多加注意。
很多时候,仅仅只是最基本的责任义务尽到了,就能挽救无数潜在的悲剧。帝国的崩坏,也通常是从官民不把职责当回事开始的。
轻伤的病患得到救治后会让他们好好休息,有说书人给他们讲故事,主要是三国演义,以及太子作为月光王转世,明神断疑的审案故事,甚至是当初佛启双目、勇救二王的传说,姚统在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那些重伤的士卒,营地氛围就很沉重了,僧人们在帐内诵经祈福,让士兵们跟着一起念,姚统发现,这样能稍稍转移一些注意力,确实有安心凝神的功效,也在无形之间将太子的佛王身份植入到士兵的信仰中。
“跪下,快跪下,月光王来了!”
姚统闻言,跪拜在地,不多时,卫兵们鱼贯而入,少年储君在众将的簇拥下来到军医营。
他让众人免礼,随后亲自走到每个受伤的将士身边慰问,亲自递上瓜果或餐品,哪怕只是简单的慰问,都能让许多士兵痛哭流涕,觉得为太子卖命是世间最光荣的事。
太子走后,帐中就会谈起太子,称颂他的功德与威严,随后又谈论起有关他的逸事。
“难怪王师如此……奋勇。”
杨祥悄悄感慨着,其他周人也跟着点头,觉得打不过这样的军队很正常。
对己军无尽关怀,对敌人尽显残暴,这就是齐太子所率领的清华军,与当世所有军队都不同。
到了晚宴,高殷换回了礼服,只见他气度雍容、金相玉映,令众为之心折,尽显华贵神采。
兴许是少年模样的加成,哪怕是官场上例行的通辞,也被他说得格外诚恳,宾客们献上更多的奉承与财货,也只能搏得太子浅浅一笑,令新归附的官员豪族抓耳挠腮,只恨不能攀附。
也有豪族见高孝瓘在侧,以为太子好女色,派蓄养的舞姬上来卖弄,甚至带上自己的女儿,被高孝瓘出言喝止,才悻悻退去。
虽然有这种小插曲,但总体来说,氛围良好,高殷想要在曲沃竖立统治,没有这些大族的帮助,将会举步维艰,而这些大族中,最重要的就是姚氏一族。
恰好,他对姚统也有着一点个人的兴趣。虽然明面上的归附义士领袖是杨祥,但连这点虚实都打探不到,高殷就别混了,实际上在下面牵头的是这个姚统,不仅姚氏是第一个回应齐军的,没有姚统在其中游走、说合,杨祥也不能有作为。
至于选杨祥为首领,也是精打细算,若事情败了,或周军回援、找人担责背锅,可以全部推到杨祥头上。
历史上的名将,往往是因缘际会的幸运儿,许多有才能的豪杰因为错失良机,或生不逢时,最终白白浪费自己的才华,流失在种地或者服役上。
高殷固然有名将情节,但正常的拔擢人才也不可以轻忽,实际上,平台远远比个人能力重要。
刘邦的丰沛集团、隋唐一脉的关陇集团,还有朱元璋的淮泗集团最终能成就伟业,难道真的是这个时期在这个地方爆了许多人才,最终把首领拱上了帝位吗?
恰恰相反,是这些地方出了一个妖孽,这个妖孽带动了一大批乡党崛起,最后成就了事业。在这个过程中,这些原本平庸无能的乡党走上高位、吃到了资源、磨砺了才能,才成为后来的帝王将相,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刘邦和霍去病。
如果刘邦不是在秦末乱世,到死也只是一个小亭长,霍去病没有武帝的宠信,也不过是一个纨绔,高长恭如果不是出身高贵的北齐兰陵王,也或许就是某个贵人府上的玩物。
也因此,高殷所使用的人,本身就是幸运的,因为高殷自己就代表着齐国朝廷这个天下最大的平台,仅仅是利用他们的能力,以及给予对应的俸禄回报,他们就应该感恩戴德了。
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能找到买主,就已经足够幸运了。
这个时代,平民的主要任务是生存,也许有出众的个体,但总体上,在知识、体魄以及眼界等各方面,都很难超过世家子或者豪强。